越劇是我國江浙地區的地方劇種,唱腔委婉清麗、風格清新雋永、韻味悠長、意境唯美,深受廣大戲迷的喜愛。而目前缺乏精通古典詩詞文韻的編劇,新創劇目較少,改編或者重排經典劇目就成為了許多劇團采取的發展路線之一。但相對于重排劇來說,改編劇要求改編劇本以及全新的作曲、唱腔設計、服裝及舞美,這對劇團來說是個較大的考驗。本文以越劇四大名劇之一的《西廂記》為例,探討一下改編劇與傳統劇的利與弊。
2008年隨著上海越劇院復排《西廂記》,這一20世紀50年代紅透半邊天的越劇經典劇目再次呈現在新世紀的舞臺上。上世紀90年代初由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排演的越劇《西廂記》與此劇相較就可以說是新版,為方便稱呼,下文稱上海越劇院的為“上版”即老版,稱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為“浙版”即新版。
一、兩個版本各有獨特的藝術特點
“浙版”《西廂記》主題明確、節奏緊湊,意境優美,浪漫色彩濃郁。這一版為張生這個人物設計了較多唱段。劇本沒有用幕、場、折這樣的連綴方式,而是通過可舞臺的轉動來完成時空的交換,一氣呵成。同時,劇本設計了幾處伴唱和集體表演用于連綴劇情,減少了對空間道具的依賴,突出了該劇的優美意境。
“上版”《西廂記》較忠實于王實甫原作,刪節了張生住客店這類劇情,但是對張生和鶯鶯愛情主線中的幾次相遇、幾個情感遞進階段予以了較為完整的保留,整劇的結構并沒有太大的變動??梢哉f“上版”結構更為嚴謹。在人物設計上以傳統的唱段和念白設計給演員更多的發揮空間,人物塑造上更為生動和細膩。同“浙版”相較,“上版”的節奏要慢一些,但對戲劇矛盾沖突的展現卻非常到位。
二、兩版《西廂記》對王實甫《西廂記》語言的改編
“上版”比較大幅度精煉了劇情與語言,并且摒棄了王實甫《西廂記》中些與現代脫節的詞匯。在張生初見鶯鶯后曾向紅娘自我介紹,希望能夠牽線搭橋得與鶯鶯再見,受到紅娘的奚落后,張生感嘆:“聽說罷,心惆悵,一天愁鎖眉尖上”是對原文:“聽說罷心懷悒悒,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的改編,這一段在王實甫劇本中使用了【哨遍】【耍孩兒】【五煞】【四煞】【三煞】五個曲牌完成,“上版”濃縮為十三句唱詞,為了反映張生心理的遞進變化特意調整了曲速,把張生從思慕小姐到埋怨紅娘,一副抓耳撓腮的情態展現得栩栩如生。而“浙版”該段唱詞更為簡練,似乎削減稍過。
“浙版”更多地兼顧到時代特點,在唱詞中融入了一些現代元素。如“賴婚”后,張生沮喪、懊惱的一段唱腔里這樣寫道:“我有心、她有意,老夫人廊下許婚成契機……靈魂不附神無主,奈不何腳下遍地是荊棘”。而原著文為“(末跪紅科)小生為小姐,晝夜忘餐廢寢,魂勞夢斷,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見,隔墻酬和,迎風待月,受無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變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窮,此事幾時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憐小生,將此意申與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間之帶,尋個自盡?!敝T如“我有心、她有意”“靈魂不附神無主”比較符合現代語言特點。
三、兩版《西廂記》對王實甫《西廂記》劇情的改編
原著非常注重對“情”的渲染,因此改編劇本也應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如何增“情”,作者通過下面幾個方式來做。
1.在沖突中表現情感的遞進升溫
在張生與鶯鶯相見后,本劇設計了以下劇情,大致順序為:相見——夜間酬韻——道場法事——擊退賊兵——老夫人賴婚——琴心——鬧簡——賴簡——再次寄簡、結成并蒂。夜間酬韻,鶯鶯與張生酬唱互答,暗結情愫,此為一通靈犀;張生解孫飛虎之圍,老夫人佛殿許婚,使得二人情感明朗化,可謂靈犀二通;張生以琴探鶯鶯情之所向,惹得鶯鶯心意顛倒,此為靈犀三通。雖然三通靈犀,可是每次卻都受到阻礙:一通靈犀姻緣未成為紅娘所阻斷;二通靈犀卻被老夫人棒打鴛鴦;三通靈犀總該花結并蒂了吧,卻有了賴簡這一折,鶯鶯無法跨越禮教一關。三次情感的起落使得鶯鶯與張生的情感一點點遞進升溫,這樣的感情進展得自然而然、毫不突兀,因此在之后紅娘向鶯鶯表白心跡鼓勵鶯鶯追尋愛情以后,鶯鶯勇敢地接納了張生的情感。
2.“情”“禮”之爭
從原著本意來講,張生的思想軌跡還是較為簡單的,從他在西廂以詩挑逗鶯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將詩禮道德拋諸腦后了,他在紅娘、老夫人以及鶯鶯的反復中一次又一次地由欣喜到熱望落空,可以用起伏來概括張生的情感。而該劇中思想斗爭最為復雜的是鶯鶯,她生長于一個“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的家庭,老夫人治家嚴謹,即使三尺男童也不能隨便進入內堂,這是劇本一開始就設定的基調。要她接受一位男性的情感就意味著托付終身,且“無媒茍合”與鶯鶯所受的道德教育是完全對立的,選擇情感還是依從禮教,何去何從,對崔鶯鶯來說是件太過糾結的事情。鶯鶯與張生的交往越多、情感越深,那她的思想斗爭就越激烈,因此,以“禮”的束縛更能夠烘托出“情”的熾烈。由此可見,《西廂記》中崔鶯鶯的情感變化與思想斗爭是本劇的重中之重。
然而,“浙版”《西廂》削減了鶯鶯的大段戲份,改變了整個劇作結構。浙版的鶯鶯更像是為了烘托張生的擺設,缺乏對鶯鶯情感遞進的展現空間,只留了幾個唱段,卻也不是反映鶯鶯情感變化的部分。筆者認為,鶯鶯對道德禮教的斗爭為該劇之靈魂,改編《西廂記》,鶯鶯的戲份萬萬刪不得。
“上版”《西廂記》中卻給了鶯鶯相當多的戲份來發揮。鶯鶯從酬韻后的“情竇初開”到夫人許婚后的“百般欣喜”再到賴婚后的“惆悵怨懟”都給了篇幅和空間,使演員有的放矢。其中“賴婚”一場就是兩種情緒的一個集合點,鶯鶯希冀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順理成章與張生結成連理的夢想化為泡影。張生病了,鶯鶯何嘗不病,張生怨鶯鶯說謊,鶯鶯卻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慨嘆:“中間一道粉墻兒,隔斷了云山千萬重,只有高唐在夢中”,阻隔的那道粉墻是那堵難以逾越的道德高墻的化身,讓人望而生畏。
“上版”《西廂記》中“琴心”一場戲是該劇的一個小高潮,既是張生與紅娘設計試探鶯鶯心意的過程,又是鶯鶯內心獨白的昭示,這里為鶯鶯設計了大段的唱詞,把對母親的怨懟、對張生的愛戀以及對禮教的畏懼統統告訴觀眾,這樣就對后面鶯鶯的糾結斗爭以及對勇敢地邁出婚姻自由的步伐給予了合乎邏輯和情理的鋪墊。而“浙版”僅保留了“琴心”中張生詠誦的唱段,鶯鶯的部分卻都刪減掉了。根據“浙版”的劇情安排,老夫人賴婚后,紅娘傳了張生一道會親的柬帖給鶯鶯,鶯鶯看見了就私下約張生“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樣的鶯鶯也未免太過隨便了,見面后又賴掉,更像玩弄張生感情的女子,根本無從感受鶯鶯在情感與禮教二者間的徘徊。
四、兩版《西廂記》對王實甫《西廂記》紅娘形象塑造的改編
紅娘是《西廂記》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她活潑、機敏、聰慧、狡黠,有一副俠義心腸,沒有她,鶯鶯與張生也就只是兩個擦肩而過的癡男怨女罷了。因此,紅娘這個角色無論在劇本中還是在舞臺上,都要求豐富的細節設計來展示該人物的豐滿。
先說紅娘的出場,“浙版”的紅娘出場僅是小姐鶯鶯的跟班侍女,直到張生追著鶯鶯為紅娘攔下才有了紅娘正色批評張生的一段。而“上版”卻是安排了一個活潑的捕蝶侍女的出場,那個活潑的小紅娘一下子就呈現在了觀眾眼前,但是這樣的紅娘還有另一面,向方丈詢問法事情況的紅娘是“舉止甚端莊,全不見半點兒輕狂”。就是這個端莊的小紅娘在禪房外為張生所攔,雖然說了簡短的幾句,卻句句不離“非禮勿言”這樣的“古訓”,訓得張生啞口無言。單一個出場就從三個不同側面表現了小紅娘的性格,使這個人物變得豐滿、有特點。
關于紅娘為什么會從阻礙張生、鶯鶯戀情的監督員角色發展成為撮合他二人終成眷屬的“媒人”,“上版”《西廂記》并沒有忽略這個細節。紅娘在搶白張生時還只是覺得他傻,酬韻時,紅娘就大致感覺出小姐的脈脈情愫,以夜深為由,拉小姐回房了,沒有讓這種情愫繼續發展。直到張生備下書信擊退孫飛虎時紅娘對張生的態度才有一定的改觀。直到老夫人賴了婚,讓紅娘送張生回去,這個“書呆子”經受了這樣的打擊要自盡,一下子激起了小紅娘的俠義之心,此事之后,紅娘的轉變顯得如此理所應當。而在“浙版”《西廂記》中紅娘的前后轉化反而表現得沒有這么到位,尤其張生被賴婚后,紅娘表現得更多的是惋惜和憐憫,那種對老夫人行事方式的不認可卻沒體現出來,因此,論個性鮮明,“上版”居優。
以上幾點分析了越劇《西廂記》新舊版本的問題,雖然“上版”看起來沒有“浙版”的時代感那么強,但是“上版”對原著的思想內容把握得非常深刻,不愧是禁得起幾十年考驗和品味的越劇經典?!罢惆妗边^于重視藝術表現形式,雖然全新的舞臺設計和夢幻意境吸引了很多戲迷的眼光,但人物的情感脈絡以及事件的發展邏輯都存在不少紕漏。因此,就劇本改編來講,“浙版”《西廂記》算不上優秀。這樣的問題出現在很多其他的改編劇中,改編的基本原則就是要繼承前輩精華,并融合新的時代特點?,F在總是在講改革和變化,個人認為,學得夠好才能改得好,原著豐富的內涵及思想性才是一部好戲的關鍵,這個東西把握不住,過于重視形式的東西反而有些舍本求末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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