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臺灣童話作家林世仁的創作很豐富,自 1992 年他在《中國時報》上發表第一篇童話---《太陽公公請病假》以來,已經出版了《十四個窗口》《十一個小紅帽》《再見小童》等。兩岸對他的童話進行了不少研究,大部分是單本童話集的評論式解讀。例如,李潼的《古典童話坐標外的文字魔術師---評〈再見小童〉》和馬力的《穿越古典與現代的童話---試析林世仁的〈十四個窗口〉》點出了他的童話與古典童話的差異; 《不一樣的小紅帽---林世仁〈十一個小紅帽〉評價》和《臺灣童話作家的后現代藝術》則在后現代視域中解讀《十一個小紅帽》對經典的實驗性改寫。筆者在通讀林世仁童話的過程中,看到了林世仁現代童話中的創新性,同時,也注意到他童話中的“返祖”現象,筆者將其稱為“回歸意識”,但這種回歸不是單純地回到過去,而體現為多維度的綜合性回歸,既體現在對傳統的繼承,也體現對現代的反思; 既表現為對自然的回歸,也表現在對心靈的返鄉。
其實,這種“回歸意識”在臺灣童話創作中也并不鮮見,我們可以看到兩岸學者已對臺灣童話的創作現狀進行了有益的思考。例如,王泉根、徐迪南的《困惑的現代與現代的困惑---當今臺灣童話創作現象管窺》,對現代化進程中的臺灣童話創作的困境和出路進行了分析; 彭斯遠在《向上和向下的文學互補---海峽兩岸兒童文學異同論》中提出讓童話“返璞歸真”; 馬力在《論 20 世紀 90 年代兩岸童話》中指出,20 世紀 90 年代兩岸童話既有常規形式的回歸,又廣泛吸收其他文本的表現方法; 孫建江在《傳承與超越---論臺灣新生代作家童話創作》指出,新生代作家對前輩藝術經驗的繼承表現在仁愛精神的認同和淺語藝術的認同。在探索童話的生存現狀之時,學者不約而同地看到了臺灣童話中的“返祖”現象并非偶然。童話作為現實生活的折射,呈現出了特殊的色彩,本文將以林世仁的創作為個案,從回歸自然、精神返鄉、恢復信仰三個角度,分析林世仁童話中的“回歸意識”,從而尋找童話的存在價值。
二、回歸自然: 生態家園的守望
隨著現代化進程加速,童話的牧歌時代悄然消逝,自然家園逐漸被逼退,面對原初家園的失落,人們產生了越來越濃的回歸渴望。林世仁敏感地捕捉到了現代人家園失落后的困境,以童話的方式直面了人與自然分離的現實,我們從他的童話中,可以發現他對大自然濃厚的情感,而對于環境的破壞,以及成人價值觀、游戲規則戕害孩子們的心靈及生活空間,做出沉痛的回應,只不過他的文字是溫和而幽默的,是泰戈爾式的。
童話通常以寫意的方式表現了人類社會與自然的隔閡,如《大樓里的蟒蛇》《天空之?!贰断鄼C撞見鬼》等,引發了人類對自身的反思。其中,《相機撞見鬼》講述了藍藍山的精靈姐妹在用湖水拍照時,無意中拍到了馬路城的兩兄弟( 人類) ,而兩兄弟的相機也拍到了詭異的精靈圖像,精靈族和人類都感到很害怕,最終他們都遠離了藍藍山,只留下一臺精神分裂的相機。無辜的相機作為人類文明的承載者,也成了文明的犧牲品,它見證了人與自然逐漸疏離的悲劇。
《大樓里的蟒蛇》則呈現了另一種疏離,它講的是自然與人類社會彼此的陌生,花花蟒因好奇想要到“人園”里探究怪蛇的真面目,于是它獨自闖入了都市生活,經歷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冒險,目睹了許多人造“怪物”.其實,這些“怪物”只是尋常的立燈、抽水馬桶、樓梯、衣架等,所謂的“怪蛇”也只是一個掛滿衣物的衣架而已,但在花花蟒眼中都變得無比怪異。這篇童話通過花花蟒自然、本真的目光,透視了現代社會的異化。同樣,《天空之?!凡捎闷祠~的視角,再現了人類的文明進程,從童話中的阿拉丁、歷史中的達爾文再到現實中的宇航員,人類逐漸脫去魔法外衣,步入文明社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類引以為豪的進步在旗魚眼中毫無意義,體現了兩者之間的矛盾隔閡。自然生靈與人類社會產生的誤解是幽默的,但這份幽默的背后帶著一絲苦澀。
現代化不可避免地推進,那么,如何回歸到我們原初的自然家園? 林世仁的童話提供了兩種走向: 一是觀照現實社會,表達出堅守生存綠地的信念; 二是構建詩意家園,喚起人們對自然家園回歸的渴望?!渡狡律系拈艠洹穼儆谇罢?,它講述了山坡上有棵會寫詩、會講故事的榕樹,小動物們在這個詩意的環境中快樂生活,而人類的現代化進程打破了這份欣悅與寧靜,他們要將會寫詩的榕樹占為己有,搬進文明社會中加以觀賞,最終,這棵榕樹以自己的沉默和死亡宣告了自己最后的反抗。林世仁的這篇童話浸潤著臺灣濃厚的“崇榕”文化色彩,榕樹茂密的枝葉間其實埋藏了許多人的真實記憶,在榕樹下嬉戲玩耍、閑談納涼曾是尋常的場景,而都市化卻將這一切都逼到城市邊緣,成了童話中的幻境。在“崇榕”的習俗中,人們認為榕樹如人,具有人的靈氣和情感,這其實寄予了人們對自然的崇尚之情。榕樹最終以死亡表達了對現實的批判,而林世仁繼續著“榕樹詩人”的使命,堅守著童話的綠地。
再看林世仁童話中對詩意家園的營造,《山洞與銀杏》便描繪了他心中寧靜、和諧的理想家園。
一個不會說話的山洞,它戀上了在遠山上的銀杏樹,無助的它得到了青背山雀和登山者的幫助,幫它表達了對銀杏的愛戀之情。林世仁用詩性的語言將山雀、螞蟻、蝴蝶、楓樹構成了一幅和諧、靜謐的畫卷。
這種詩意家園在林世仁的童話中并不鮮見,例如,《黑狗的芒草尾巴》中對“好像整個秋天都跟在它后面”的小黑狗的詩意描寫,還有《吉普賽人的四季禮物》中魔法對四季奇景的呈現:“是啊,每一朵魅力的花都在等待一顆魅力的心?!奔召惾丝粗“淄玫难劬φf: “就像美麗的心也在尋找每一只美麗的動物?!闭f著從樹上流下一滴露水,正好滴在小白兔的鼻子上。
“秋天是做夢的季節?!奔召惾丝粗傍喺f: “應該為夜晚的甜蜜,儲備一些美麗的顏色?!闭f完露出秋天里的第一個微笑,伸手摸了一下野鴨的嘴巴,便消失在小徑轉彎的地方。
冬天來的時候,吉普賽人在北極熊的家里做客,溫暖的晚餐把大風雪擠在門外?!耙槐瓬鼐剖且粋€故事?!奔召惾撕戎普f: “每個故事都會有冰山的冷冽和太陽的溫暖?!?/p>
夏天最后一場雷雨之后,一直剛剛出生的小袋鼠從口袋里探出頭來。
林世仁對四季的描寫,表現了這位“榕樹詩人”對自然的眷戀和守護之情。童話其實是作家感知外部世界、抒發自我感受、表達自身愿望的一種書寫方式。這些文字化為一枝一葉,在林世仁的筆下逐漸獨木成林,他的童話能喚起我們對自然細微事物的感知,深切地體會到自然的美好,這是一劑醫治麻木心靈的良藥。
三、精神返鄉: 尋找失落的心靈
現代化工業文明的發展,逼退的不只是自然綠地,也侵占了心靈凈土?,F代人們的“精神生態問題”越來越突出,疏離、孤獨、沉郁、迷惘等都市疾病變得越來越普遍,于是人們開始疾呼讓心靈回歸自然。在精神荒原中,童話中的彼得·潘被永遠流放到永無島上,愛麗絲將永遠迷失在兔子洞中,人們希望找到心靈的慰藉,而繁忙的生活節奏,讓他們無暇顧及落在身后的靈魂,這便是現代人的尷尬處境。
面對現代人的生存困境,我們或許可以從童話人物的遭遇中找到出口的光亮。童話人物是構成童話故事的主體,小紅帽、白雪公主、灰姑娘、丑小鴨等人物形象構成了童年生命中獨特的景觀。而在林世仁的童話中,我們卻看到了童話人物失落的處境,經歷著被遺忘和懸置的命運,“邊緣人”“局外人”成了他們的別名。在《被遺忘的圣誕老公公》中,主角---圣誕老公公卻被無情遺忘了,失業的他們只好給流浪的小動物發禮物,但無聊的他們大部分選擇集體退休搬到北極星去了?!独想娋€桿的夢》講的則是隨著時代變遷,木質的老電線桿被人們遺忘在路邊,他成天昏昏欲睡,無所事事,度日如年的生活中隨時等待被替換的命運。同樣,在林世仁的獲獎作品《高樓上的小捕手》中,作為自然界捕獵高手的蜘蛛---遠遠,同樣未能幸免,它被風吹到了高樓的頂層,懸掛在社會的邊緣地帶。蜘蛛的名字“遠遠”帶有特別的深意,見證著它被遠遠地拋棄、懸置和遺忘的命運,這也隱喻著現代人的相互疏離、形同陌路的處境。在熟人社會逐漸變成了陌生人社會的今天,人與人之間有形的或無形的防線越來越多。沒有了可以鉆入的煙囪,沒有了可以爬入的窗戶,有的只是防盜鎖和報警器,圣誕老公公再也無法進入房子,也無法進入孩子們的內心。老電線桿則是現代人孤獨內心的外化,快節奏的生活方式讓人無所適從,更新換代的壓力讓他們時刻擔心會被社會拋下,成為下一個“邊緣人”,人們已經無暇顧及童話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