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似乎已經約定俗成,但作為一種文學體式,兒童文學仍然有其曖昧之處。僅因想象中的讀者群體不同,是否足以將其從一般性的文學中獨立出來?而這一特殊的"文學"與一般性的文學之間是否又真的那么涇渭分明?很多如今被視為兒童文學之作,如《格林童話》,最早搜集創作的初衷未必是為了兒童;而如《小王子》《湯姆·索亞歷險記》等兒童文學中的優秀作品,亦廣泛被成人閱讀,且作為一般性文學研究的對象。但是我們顯然也不能以優秀與否,作為區分兒童文學與一般性文學的標準,何況對于兒童文學而言,何為優秀,恐怕也莫衷一是。兒童文學發展至今,當然有其內部衡量的尺度,然而一部以兒童為目標讀者的作品,由成人創作,復由成人評判其品質,終歸令人感到困惑。
當然,考慮到"文學"這一概念本身也矛盾叢生、歧義迭出,兒童文學似乎并不比其他文學門類更加可疑。但即便權宜地將兒童文學視為一種既成事實的存在,其涉及的問題也相當復雜。被籠統稱為兒童文學的那些作品,相互之間的分野之巨大,恐怕較之兒童文學與一般性文學更有甚之。在《海的女兒》和《哈利·波特》之間,我們能夠找到多少文體上的相似之處?
如果再加上《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和《草房子》呢?王泉根在《兒童文學教程》中,以韻文體、幻想體、敘事體、散文體、多媒體與科學體六類討論兒童文學體裁,各類之下又有子目,可見兒童文學文體問題之繁雜。以少年兒童生活為表現對象的兒童文學,如曹文軒、秦文君的諸多創作,其旨趣有類于現實主義小說傳統,若筆法精到,于兒童閱讀之外能別有懷抱,便很容易躋身一般性文學的經典行列;而《哈利·波特》系列則與《魔戒》相呼應,從屬幻想文學一脈,這些作品往往構造出一個光怪陸離而自成系統的世界設定,實則是現實世界的變形投射。
當然,淵源更為久遠的大概是童話,這一源出于民間故事的敘事文體,攜帶著初民認識世界時的強烈好奇與懵懂無畏,因此并不受限于理性與科學主義,而能最大限度享有自由,在現實邏輯與想象虛構的邊界之外制造趣味空間。盡管后來以至今日的童話轉以作家個人創作為主,難免擬聲作態,貫徹作者的教育理想,但是以靈動的想象力營造趣味,逃脫現實之乏味,以求情感上的教育,仍是童話的重要旨趣。
茶茶的兒童文學創作當然應歸于童話一脈,而且顯然是在有意追求童話最初也是最本質的趣味。至今為止,茶茶并不試圖構造長篇童話,而更喜歡將自己的小幻想一點一點綻放出來。這使得她的作品體量更近于初民口耳相傳的創作,而其目標讀者顯然也有別于長篇故事,針對的是更年幼的兒童。為此,茶茶似乎在盡量模擬幼兒的語言方式和認知習慣,故事簡單明凈而不追求復雜繁瑣的敘事,與此同時又能將種種奇思妙想如寶石碎片般撒入情節當中,使她筆下的世界閃爍出瑰麗奇幻的色彩,以適應人類幼兒時期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在這一意義上,茶茶的童話極為突出地表現出其中介性:她必須在兒童思維與成人話語之間建立起某種紐帶,以確定能以成人視角深入兒童世界。
毋庸置疑,茶茶在想象力方面表現出來的才華,已然證明了她深入的能力。據說在先民看來,世界是萬物有靈的世界,或許兒童的觀念庶幾近之。而茶茶似乎也天然具備這樣的意識。因此在她的筆下,一間空房子會因為孤獨而煩惱,一只鞋子會為了另一只鞋子苦苦等待,縫紉機遠渡重洋去尋找愿意使用它的主人,而它縫制出的每一樣東西,都攜帶著過去的溫情與記憶。在《左左右右在顏色國》中--茶茶以此篇童話作為文集的命名,足見對其珍愛--童話的主角是兩只紅色的毛線手套。一陣風起,將它們吹落在顏色國。在這個奇妙的國度,人們沒有表情,不懂得笑,只會嚴格依照《顏色國行為守則》的規定來變換身體的顏色,表達恐懼、嚴肅、崇敬與喜悅。如果我們還記得《小王子》第一章中提及的那些無趣的大人們,當然不難發現,這個由守則規訓了情感的顏色國,活脫脫便是成人世界之隱喻。而茶茶讓左左和右右以自己的溫暖松動了顏色國的僵化與冷漠,當上國王,進而修改《顏色國行為守則》,使每個國民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換顏色。沉悶無趣、循規蹈矩的顏色國因此成為一個美好的國度。在這樣的想象當中,想象已經不僅僅是才華,也是姿態和立場?;蛘哒f,茶茶在想象力方面的才華,根本就來自于她的姿態和立場:她選擇站在兒童、天性與趣味這邊。
然而,"80 后"的茶茶終究已經是一個成年人。
在一些作品當中,她作為成年人的那一面難免會露出尾巴來。茶茶講過兩個關于海盜的故事,一個是《海上的十三》,在這個故事中,海盜十三"還是一個年輕的海盜,只有一百三十三歲",他堅定地要實現自己的海盜夢想,決意去做世界上最邪惡的事情,比如搶劫、粗魯,以及欺負弱小的水妖。但是十三的領地太偏僻了,讓他始終得不到作惡的機會。于是茶茶只好讓一只可憐的水妖爬上十三的海盜船,可惜的是,這只水妖乃以德報怨的典范,十三無論如何野蠻地對待她,她都回報以溫情,令十三非但沒有感覺到當海盜的快感,而且簡直自己要被感化了。因此,十三最終決定將小水妖趕走,獨自一人面對蒼茫的大海,一邊流淚,一邊繼續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海盜。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故事,也是一個憂傷的故事:茶茶并不講述那種"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圓滿結局,以此解構童話故事慣常給孩子們的美好騙局;而同時茶茶又用憂傷的情愫,告知孩子們在現實殘酷與無奈之外,人類有更為深刻復雜的情感體驗。在我看來,這樣的情感體驗,乃是童話所能夠給孩子們的最好教育。而茶茶的另一個海盜故事就不那么高明了。
在《海盜王子》中,那個名叫"王子"的海盜經由他掠來的公主反復指導,從一個邋遢、粗魯的男孩,最終變成一個禮貌、可愛、勇敢的真正王子。在這則童話里,我們簡直能夠看到茶茶化身成為那個嬌氣的公主,對捧卷閱讀的讀者們指手畫腳,一個無趣的大人形象呼之欲出,讓我們恍然意識到,茶茶的心里面不僅住著一個小女孩,也同時住著一個女教師。一旦成人的教育意識如此袒露在童話當中,童話也就不再是童話了。
而在教育意圖之外,茶茶另有一條掩藏不住的成人尾巴,或許恰恰在《海上的十三》里有所暴露。實際上,如《左左右右在顏色國》這樣溫暖的童話,在茶茶的創作當中可算鳳毛麟角;更多的作品都流宕著一種憂傷的氣質。其貌不揚的土豆龍,為了讓自己的馴龍師葵恩不被嘲笑,犧牲了自己讓葵恩得以擁有一條真正的大龍。直到葵恩老去,強壯的大龍棄主離開,葵恩才想起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那只土豆龍(《土豆龍》)。茶茶是如此熱衷于講述分離與背叛的故事,并幾乎在每個童話中都不由自主地表達著對于辜負的焦慮與痛楚,讓人疑心這些童話并非為孩子們而寫,而是為了自己而寫,是為了療治與緩解自己內心的脆弱與孤獨。
如果要追問茶茶的創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屬于孩子的,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屬于成人的,則不免又將回到本文最初提出的問題:作為一種文體,兒童文學的合法性何在?獨特性何在?邊界何在?如何理解兒童文學和一般性文學之間的關系?那個寫作兒童文學的成人,需要將自己模擬成一個兒童嗎?又或者有無必要在兒童文學中貫徹成人的理念?如何在兒童文學當中處理成人與兒童之間的平衡呢?
或許并非茶茶的創作具有獨特性,而是任何兒童文學都必須面對這些追問:它們無一例外都是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之間的紐帶,也恰是這樣的中介性,讓兒童文學這一文體本身顯得曖昧可疑。柄谷行人曾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考察日本現代文學中兒童文學的發展,并對"兒童"這一想當然的概念提出質疑:"誰都覺得兒童作為客觀的存在是不證自明的。
然而,實際上我們所認為的'兒童'不過是晚近才被發現而逐漸形成的東西。""作為孩子的孩子在某個時期之前是不存在的,為了孩子而特別制作的游戲以及文學也是不曾有過的。"經由柄谷行人的論證,則我們關于兒童及兒童文學的一系列想象可能都需要重新反思:我們認為兒童熱愛幻想、喜歡童話,我們認為我們用動物而非人來向兒童講故事會更受他們的歡迎,我們認為兒童讀物應該是娛樂性大于功利性的……果真如此嗎?是否我們只是依照我們的偏見想象兒童,并把我們想象中兒童的語氣和思維,以及對于兒童的適當教育強加給他們?
我當然無意取消兒童文學的獨特性,只是希望能夠以此論述打開觀察的視域,在這一視域中,茶茶也不過是以她個人的想象模擬、感動與教化兒童的成人,作品中呈現的精彩與粗糙,以及不經意流露的教育腔調與個人感懷,也就都不足為怪。如此一來,我們可能也必須重新審視此前關于茶茶的論述:如果童心與想象力不過是茶茶心性的自然投射,當然不便僅僅以此衡量她的才華。更重要的在于,她是否以文學的技巧,將其心性發揮到淋漓盡致。正是在這一層面上,或許我們可以對茶茶提出更高的要求。茶茶當然能夠講出漂亮的故事,《貓須鎮的縫紉機》《故事消失在貓須鎮》等作品,都飽滿、豐富、引人入勝,但是在《遇見七又三分之一》《貓耳朵旅館的客人》等篇目中,茶茶顯然是主動放棄了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只采用簡單羅列的方式,將她想象力閃現的吉光片羽記錄下來,讓人深感可惜。兒童大概從來不缺乏想象力,缺乏的乃是如何讓剎那的靈光生根發芽,開花散葉,長出有開頭、有結尾、有因果聯系的故事。童話的世界不同于理性現實,但幻想也自有幻想的邏輯。愛麗絲也必須一路跟蹤那只身揣懷表,能講英文的兔子先生,才會來到神奇國度,而不能憑空落在兔子洞中。
因此,如何讓故事變為敘事,讓那些碎片化的神奇想象連綴成完整的圖景,以滿足孩子們"下面呢"的不斷追問,是茶茶還須繼續努力之處。
懷特說:"任何人若有意識地去寫給小孩看的東西,那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往深了寫,而不是往淺了寫。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們是地球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最靈敏,且一般來說最容易相處的讀者。只要你的創作態度是真實的,是無所畏懼的,是澄澈的,他們便會接受你奉上的一切東西。"或許就兒童文學的文體問題而言,這段話所應引起的思考還遠未窮盡。兒童文學自當有其區別于一般性文學的獨特所在,但如何在相對的意義上認識這種獨特性,如何在兒童文學與一般性文學之間構造某種有所區別又可通約的關系,或許是當前兒童文學創作為提升品質而必須繼續探索的--這并非僅僅是茶茶一個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