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作為現代化外在指征之一的都市化成為生活現代化的空間標志。以現代工商業文明為形態,以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社會為關系結構的現代都市,因人口聚集流動的快速頻繁、社會分工的細化、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消費形態的欲望化,以及公共領域的增多等原因,顯現出差異性、開放性、流動性、消費性、矛盾性等空間特征。20世紀初,作為中國最早的現代都市---上海成為中國現代都市的一個示范性樣本,因而也成為許多現代作家關注的焦點,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作家們對新興的現代都市進行了想象化描述,因受都市社會生活方式的影響,文學文本中的都市敘事也出現了從時間向空間轉換的傾向,這也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敘事模式嬗變的一個重要標志。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中國現代都市敘事從時間向空間的轉變不僅是形式意義上的,因為在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中,空間形象不僅是人物活動的外在場景,而是現代都市生活的一個巨大隱喻?!俺鞘械奈团懦饬槲膶W提供了深刻的主題和觀點:在文學中,城市與其說是一個地點,不如說是一種隱喻”.在列斐伏爾的都市空間理論中,曾將社會生活空間劃分成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其中包括絕對空間和抽象空間兩個時期。①所謂絕對空間就是指自然狀態下的空間形式,這是一片尚未被現代文明染指的純潔之所,而抽象空間是指以某種絕對相關聯的空間的缺席(如藍天、陽光、河流、森林等)為特征的,它把固定的物體轉變為圖像與擬像,把空間簡約為一種城市化的規劃設計對象。抽象空間是一個支配性的、征服性的、控制性的與權威性的空間(甚至包括野蠻的粗暴與暴力)?,F代都市空間給人帶來的是一種完全有別于前現代社會的,充滿著偶然、短暫、矛盾、分裂的現代生活,現代人在對都市空間的沉迷中,喪失了自我,成為異化的、無根的、漂泊的都市陌生人。
一、都市空間對人的感官壓迫
在中國現代文學的都市空間描繪中,茅盾的《子夜》無疑具有某種開創性意義,小說開篇就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極富現代意義的都市空間,它給中國讀者展示了一個新奇的、充滿“聲色光電”的斑駁世界,同時我們可以從中發現,這里的都市空間不僅僅為人物的出場或故事的發生設置了一個基本的場景,同時也對小說人物及讀者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心理沖擊: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風吹來外灘公園里的音樂,卻只有那炒爆豆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心興奮,暮靄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穿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
面對這光怪綠離、喧鬧非凡、急劇變幻著的都市空間,第一次從鄉下來到上海的吳老太爺驚惶失措,方寸大亂:“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只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的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沖將過來,準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然而,沒有什么。他驚訝地再睜開眼來,卻依舊是那樣大眼睛放兇光的黑怪物---啵---啵地吼著,準對著他沖過來,沖過來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光的,立方體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里跳;他耳朵里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啵,啵,啵!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猛烈嘈雜的聲浪?!瓩C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Neon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在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在這一大段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文本不僅全景式地展現了作為現代化大都市的上海的傍晚景象,同時更細膩地刻畫了小說人物面對這“聲色光電”的都市新空間所產生的復雜而奇特的心理感受,正是由于這瞬息萬變、極富沖擊力的都市空間,使得習慣了鄉土自然生活方式的鄉村老地主---吳老太爺經受不住這強烈的感官刺激,以致在這高度工業化的都市空間中迅速“風化”了。
在中國傳統文學敘事中,空間描寫被作為一種寫作手法被廣泛采用,但這種自然空間往往只是人物活動的背景或人物性格心理的外在表現形式,而人物才是文本的中心,在其中,人的主體性沒有受到絲毫的傷害;但是在都市空間的描繪中,社會空間卻在很多時候直接影響甚至控制著人物的心理和行為。
現代都市的出現,割裂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破壞了傳統倫理道德和政治權力的秩序,顛覆了前現代社會相對靜止凝固的時空觀念,現代都市空間表現為各種聲、色、光、電等都市景觀的巨大堆集、擠壓。急劇增長的都市流動性,龐大新奇的都市新空間給人帶來感官心理的極大刺激,因而使人物體驗到進入都市空間的困難和惶惑。在由汽車、酒吧、舞廳、電影院、游樂場、跑馬場、百貨大樓等都市景觀所構建的現代都市空間中,傳統的理性判斷、道德秩序都土崩瓦解,歷史與時間失去了效力,只剩下人的即時感官知覺。從人的感官角度理解,都市的“技術文明不僅是一場生產革命,而且是一場感覺的革命”.都市空間中“運動、速度、光和聲音的新變化,這些變化又導致了人們在空間感和時間感方面的錯亂”.傳統空間經驗的主要特征是感覺的新奇性和感官的刺激性,正是這些特征決定了中國現代都市文學的感覺化經驗表達方式,作家們擯棄了對現代都市進行單純的價值肯定或道德否定的傳統寫法,以真切的、直觀的方式書寫了現代都市空間給人造成的巨大心理沖擊,并以現代媒體為依托,借聲色光影等形象模式,傳達出獨特的都市生活體驗,并以此參與了都市空間的文化構建。
二、都市空間中人的物化
因受經濟因素的決定,都市空間本身就是生產和消費過程的產物,而中國的現代化理想正是建立在現代科技物質文明基礎之上的,因此都市物質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現代化的一種標志和符號。在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中,充斥著大量對都市空間的物質化鋪陳,而林林總總的物質化外部環境,又對生活在其中的人構成了強大的控制與擠壓。在穆時英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有一段對五色光潮下的都市夜晚空間的生動描繪:
“《太晚夜報》”!賣報的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他對面的那只霓虹燈的高跟兒鞋尖正沖著他的嘴?!啊短硪箞蟆贰?忽然他又有了紅嘴,從嘴里吐出紅舌尖兒來,對面的那只大酒瓶里正倒出紅葡萄酒來了。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裝著的都市??!霓虹燈跳躍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泛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煙,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鐘……
在都市夜晚五光十色的空間變幻中,賣報孩子的臉在霓虹燈不斷閃爍的光彩映照下,快速閃動著不同的顏色和形態,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使人物在都市空間中物化成一件奇特的空間物質形態。
現代都市生活“提供了一條通向新生活方式的捷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社會流動性。在藝術畫面上,描寫對象不再是往昔的神話人物,或大自然的靜物,而是野外兜風,海濱漫步,城市生活的喧囂,以及經過電燈照明,改變了都市風貌的絢爛的夜生活。正是這種對于運動、空間和變化的反應,促成了藝術結構和傳統形式的錯位”.在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的空間敘事中,這種描寫方式成為作家們表現現代都市生活的主要手法。諸如此類的例子比比皆是:
如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從船窗望去,蒙霧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會里的妖怪。大門口那兩盞大頭燈就是一對嚇人的眼睛?!ㄈ耍┍贿@餓鬼似的都會吞了進去了?!淮蟀儇浀甑慕ㄖ墓治锿鲁鲈陂T口?!眲鳃t的《游戲》:“他跟著一簇的人滾出了那車站?!侵虚g的這些許多夜光蟲似的汽車,都急忙動著兩只觸燈,轉來轉去。那面交錯的光線里所照出來的一簇螞蟻似的生物大約是剛從戲園溢出來的人們吧!”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交通燈一閃,便涌著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有了腦袋的蒼蠅似的?!娞菔迕腌娨淮蔚乃俣?,把人貨物似的拋到屋頂花園去?!鄙踔猎谌~靈鳳的《流行性感冒》里有一段對現代都市女郎外形特征的經典描繪---“流線式車身/V形水箱/浮子座子/水壓滅震器/五檔變速機”.作家用新型汽車的外形傳神地描繪出都市摩登女郎婀娜多姿的軀體和行走的姿態,微妙地傳達出都市人物身體的被物質化、機械化、景觀化的奇特感覺,在全面物質化的都市空間中,人與物被等量齊觀,成為都市空間的組成部分,也成為審美主體的審美對象,顯示出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獨特的空間審美意識。
在對這些都市文本的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都市空間中活動著的人物被抽去了其作為人的情感意志,只剩下一個個被物質化了的空殼,表現為單純的物的功能,乃至成為了都市空間中一種徹底物質化的都市外部景觀。中國現代都市小說在把空間物質擬人化的同時,也把人擬物化了,并以此來凸顯都市空間對人的吞噬力、覆蓋力和支配力。
在劉吶鷗與穆時英的都市小說中,一個最為常見的人物形象就是都市的摩登女郎,但無一例外地,她們的外貌特征都打上了好萊塢電影明星、流行雜志封面女郎和月份牌廣告人物的印記,這些摩登女郎作為男性的欲望對象,成為了一種都市社會可供消費的特殊的“物”,也成為都市空間充滿誘惑的一種象征和符號。
現代都市空間與人之間不再是一種和諧交融的關系,而是表現為矛盾、沖突與緊張的關系。劉吶鷗都市怪誕題材小說正是在都市空間中孕育出的獨特題材,如他的《兇宅》敘述了上海市郊的一個西式別墅中,三個女人的神秘死亡;《四喜子的生意》講述了一個名叫四喜子的黃包車夫因不滿坐車的白種女人的歧視與侮辱,企圖強奸那個趾高氣揚的白種女人,小說在展示都市空間形態與敘述傳奇故事的同時,隱含著都市空間對人生命的扼殺與人對都市空間與殖民文化的反抗。
三、都市空間對人的整體性切割
在都市文本的空間描寫中,作為主體性存在的人被切割成了碎片化的器官與肢體。劉吶鷗的《游戲》中,如此形象地表現了人在舞廳里的怪誕感覺:“在這‘探戈’宮里一切都在一種律動的動搖中---男女的肢體,五彩的燈光和光亮的酒杯,紅綠的液體以及纖細的指頭,石榴色的嘴唇,發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著四周的桌椅和人們錯雜的光景,使人覺得,好像入了魔宮一樣,心神都在一種魔力的勢力下?!痹谶@燈紅酒綠、令人迷幻的都市空間中,人物的心理、行為都在都市空間魔力的牽制下,脫離了主體的有效控制。而人也在舞廳燈光的切割下,分解成了---男女的肢體、纖細的指頭、石榴色的嘴唇、發焰的眼光,跟五彩的燈光、光亮的酒杯、紅綠的液體等一起構成了都市空間的物質形態?!抖际酗L景線》里,寫了一位坐在汽車上的“凝視者”眼中所見:“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電桿木的腿,一切靜物的腿……revue似的,把擦滿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來的姑娘們……白漆腿的行列?!庇捎谄嚨目焖傩旭?,敘述視點隨著敘述人物的眼睛快速移動,都市空間中的物體在眼前紛至沓來、轉瞬即逝,都市空間中活動的人也成為跟物一樣的外在景觀,傳達出異質化的都市景觀與人的生命本質狀態之間的緊張和沖突。
無獨有偶,穆時英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也寫到了人在舞廳里的奇特感受:“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袖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頭發和男子的臉。男子的襯衫的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是零亂的?!痹谶@里,我們已經看不到傳統小說文本中性格完整的人物形象,人被切割成了零亂的影像碎片,人的形象跟周圍的物體一樣,成為都市空間中一個活動的物體,在傳統哲學中強調的那個理性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人的主體性意義已然喪失。
不僅如此,前現代空間那種整體性美學特征被徹底摧毀,而代之以一種碎片化的感覺呈現,在這種現代空間的描摹與書寫中,人也被切割成一種被碎片化的形象。正如前文中提到的穆時英《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變幻的燈光映照下的十字街頭夜景,人不再是傳統倫理秩序中的主體,而是都市空間中一個個景觀化的存在,在這個由酒、煙、女人構筑的都市欲望化感官空間中,變幻的光影與色彩強化了都市空間的支離破碎,凸顯了都市扭曲怪誕的感覺。都市空間審美方式不再像傳統美學那樣追求優美與和諧,而是表現為支離破碎、斷裂、沖突、無序,一切都是游戲,意義的喪失、價值的斷裂、心靈的虛無構成了現代人的精神困惑,同時也成為現代都市小說的基本主題。
四、都市空間對人的精神異化
除了對都市外部空間的全景式描繪之外,現代都市小說作家還將筆觸深入到都市高度工業化、商業化的空間當中。比如劉吶鷗的《鷗》,描寫了一個從鄉下來到都市的銀行職員小陸的職業生活,小陸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帳簿上畫著各種數字的組合。潔白的紙,紅的線格,藍黑色的數字和符號不斷地從筆尖上吐出來:0123456789,數字,數字,數字,無窮無盡的數字,無窮無盡的$$$$$??!”銀行是一個極具現代工商業文明意義的社會空間所在,數字代表了工商業文明的基本精神,但在這樣的都市空間中,小陸失去了作為人的自由意志,徹底淪落成現代文明過程中的一個工具:“……挺厚的帳簿寫完一本,又送來一本,好像永遠是無法寫完的,而他還是這樣機械地從早上九點鐘坐到下午四點鐘……于是二十三歲的小陸在潔白的帳簿上貸方項下輕微地喘了一口氣?!贝藭r,窗外走過一隊修道女,她們的白帽子讓小陸聯想到那從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飛過的白色鷗鳥,并勾起了小陸對曾經的鄉村生活的美好記憶。在此,鷗鳥成為小陸渴望擺脫都市生活、向往自由天空的一種象征和隱喻。在現代啟蒙理性價值中,自由被看成是人的最高本質性規定,但是建立在現代理性文明基礎之上的現代都市空間,卻成為人類走向自由之路的巨大束縛,從而呈現出現代文化的內在沖突與矛盾。
同樣,在劉吶鷗的《方程式》中,對都市空間與人的關系進行了深刻的揭示:“蜜斯脫Y是個都會產的,致密,明晰而適于處理一切繁瑣的事情的數學的腦筋所有者?!χ聞諈s是從十點半起一直到正午。這中間室內的人們都是被緘了口一般地把頭埋在數字中?!麄円呀浉@怪物似的大房子的空氣合化了?!Α闶撬麄兾ㄒ坏目鞓??!斝玛P的大鐘的長針疊上了短針的時候,人們便好像從阿拉伯數字的夢中猛醒了一般地,回復了自己?!?/p>
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作家們敏銳地感受到了現代都市空間對人的精神心理壓迫,從而導致了現代人的精神異化,正如米蘭·昆德拉對卡夫卡小說中的“辦公室”這一都市空間的深刻洞見:“在卡夫卡的眼里的世界:官僚化的世界。辦公室不是作為社會現象中的一個,而是整個世界的本質?!?/p>
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作家筆下的人物大多是被現代都市生活所異化了的都市人,就像穆時英的《黑牡丹》中的黑牡丹所言:“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是叫生活壓扁了的人??!……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汽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痹谖镉麢M流的現代都市生活中,人變成了自己創造出來的物的奴隸,在物的強力擠壓下,人失去了自我,成為都市生活中的孤獨者。正如穆時英的《PIERROT》中的潘鶴齡發出的感嘆:“站在哪兒去呢?哪兒都是寂寞!……絕對的人和人中間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事,縱然有友誼,有戀---戀也只有相對的了解。沒有相互了解的人,只有本質地互相類似的人?!痹诙际猩畹木薮髩毫χ?,他們無力去反抗這種物質化生存,只能戴著快樂的面具,無賴地沉迷于燈紅酒綠的聲色娛樂,盡管這快樂的面具的背后是一顆顆孤寂落寞的心。
都市空間作為現代生存經驗的基本形式,決定了都市人的空間生存經驗,也決定著文學空間生存經驗的表達。都市中“街道縱橫,經濟、職業和社會生活發展的速度與多樣性,表明了城市在精神生活的感性基礎上與小鎮、鄉村生活有著深刻的對比。城市要求人們作為敏銳的生物應當具有多種多樣的不同意識,而鄉村生活并沒有如此的要求?!窃谶@種關系中,都市精神生活的世故特點變得可以理解”.或者說,都市人所表現出來的悲觀、絕望、冷漠、孤獨等心理行為特點就是在都市生活中總結出的一種生存策略。因此,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路易斯·沃斯認為:“城市化不再僅僅意味著人們被吸引到城市,被納入城市生活體系這個過程。它也指與城市的發展密切相關聯的生活方式具有鮮明特征的不斷增強。最后,它指人群中明顯地受城市生活方式影響的變化?!?/p>
五、結語
英國城市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認為:城市是社會的表現,城市空間是一種結晶化的時間.正因為現代都市社會的迅速崛起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出現,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的敘事形式也由時間主宰嬗變為由空間支配。與自然生活方式不同,在現代都市生活中,空間不再是康德哲學所界定的,僅僅只是“容納人類活動的空的容器”,它既是一種生產,即都市空間是由人在一定思想支配下并通過各種社會過程與人類實踐被創造出來的,它本身就被賦予了特定的意義,同時都市空間作為一種物質存在,又具有某種特殊的力量,反過來對人的生活產生深刻的影響,引導和限制著人類的存在方式和行為方式,因而它不僅僅是一種物理性的空間,在人賦予它意義的同時,它也在塑造著人的主體。因此在中國現代都市文本中呈現出來的都市空間,并非只是人物活動的場景和背景,而是文本中的正文,或者說它也和人一樣,參與了都市小說意義的構建。此前的諸多都市文學研究者都注意到了都市空間形態與作家創作及小說人物的關系,但這些研究往往只看到了都市外部空間與都市小說之間的同構關系,而忽視了都市文本中所表現的對都市空間的警惕、懷疑與批判。事實上,都市空間作為一種異己性的社會存在,它表現為對人具有壓制性、約束性和強制性的社會力量,從而造成了對人的奴役和異化。正是新出現的中國現代都市新空間,帶來新的都市生存經驗,影響和改變著作家的空間意識,使現代都市文學表達呈現出感覺化、片斷化、復雜化等特征,從而誕生出現代主義的藝術形式。
現代都市社會越來越成為一個極度空間化的社會,空間化的都市景觀成為現代都市的一個重要特質,因此對都市空間的感覺體驗成為人把握都市生活的重要方式。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基于對現代都市景觀的批判性理解,提出了“景觀社會”這一重要概念:“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p>
在這種景觀社會的發展階段,都市空間已不再是人“看”的對象和“看”的客體,它以五光十色、美輪美奐的都市外部景觀構筑起一個充滿想象化色彩的都市,這也成為現代都市最具震撼效果的魅力所在,甚至成為現代都市的標志性符號,使人不由自主地受其誘惑并癡迷其間。都市高聳的建筑、繁華的街道、奔馳的汽車、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衣著光鮮的男女、充滿誘惑的廣告……如此駁雜的都市外在形象,構建起一個表象化的空間、一個景觀化的社會。置身于這光怪陸離的都市空間中,作為主體的人徹底喪失了批判性與否定性,成為馬爾庫塞所謂的“單向度的人”,他們在物質堆砌而成的都市空間中,迷失了自我,成為被異化的都市陌生人。雅各布在《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一書中提出,人作為空間性的存在者,其生存經驗、審美經驗的獲得總是受制于特定的生存空間。而中國現代都市空間的異質化特征決定了作家生活經驗的多元化表達方式,它為現代都市文學審美的個體化、多元化、異質化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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