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論文目錄導航：

【題目】性別敘事視野下的金庸小說探析
【第一章】男權烙印下的金庸小說
【第二章】 “雙性同體”的性別敘事
【第三章】傳統與現代碰撞下的性別表達
【第四章】影響性別敘事的因素
【結語/參考文獻】金庸小說性別敘事特征研究結語與參考文獻


第 3 章 傳統與現代碰撞下的性別表達

中國有著幾千年的文明歷史，傳統文化不斷浸染著整個民族，成為民族基因的一部分。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的傳統性別文化已經內化為人們心中的集體潛意識。20 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引進“德先生”和“賽先生”,打到“孔家店”、解放婦女等帶有現代文明意義的活動一時成為社會熱潮。發展到 20 世界中葉，現代文明已經在中國生根發芽，“一夫一妻”制成為普通老百姓最基本的共識，女性參政議政積極走向社會，大大提高了女性地位。尊重女性，承認女性價值成為追求現代文明的重要標志。然而，自覺追求不等于擺脫了傳統文化的影響，中國的現代文明也不可能完全與傳統文化割裂。潛意識的男性中心與現代文明下的男女平等的糾纏，貫穿了金庸創作的始終。顯性的男女平等，如婚姻自由、一夫一妻已經在小說中普遍可見，金庸也以人性的關懷塑造著書中女性；而隱形的男權中心，仍躲藏在角落或者背后，成為束縛劇中女性的藩籬。

3.1 “一男多女”愛情模式和“一夫一妻”結局

《神雕俠侶》中的楊過身邊圍有潑辣任性、牙尖嘴利的陸無雙，內斂含蓄、氣度清華的程英，冰雪聰明、古靈精怪的郭襄，性情溫和、善解人意的公孫綠萼，卻仍癡等小龍女 16 年；《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身邊有趙敏、小昭、殷離、周芷若四美相伴，最終小昭遠離中原、殷離浪跡天涯、周芷若誤入歧途，趙敏獲得張無忌了專一的愛情；《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除了任盈盈和岳靈珊，連出家人儀琳都對其動心，而令狐沖一開始癡情于小師妹，最終走向和任盈盈的專屬愛情；金庸小說中的其他男主人公如《飛狐外傳》中的胡斐，《射雕英雄》中的郭靖，《天龍八部》中的段譽等等，他們的愛情模式無不是由眾星拱月的追求模式走向一夫一妻的結局。唯有《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是例外。

傳統的男權社會，男性不僅僅是家國、民族的價值代言人，承載著社會的核心價值體系（第 2 章已有論述），另一方面也是男女關系中的主導者。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擁有眾多美眷，女人卻要“從一而終”.縱使到了今天，對于女性忠貞的道德要求也是嚴于男性。這種男性主宰女性命運的封建思想，深刻的影響了中國幾千年，成為人們心中難于肅清的文化糟粕。金庸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傳統的男權思想必然成為創作的潛意識。同時，他接受了現代文明的熏陶，主動的以先進的女性觀觀照武俠世界中的女性命運，以現代的價值觀和道德標準塑造情愛故事。這種傳統男性中心與現代女性觀的交織形成的張力，構成了金庸筆下的愛情模式。傳統的三妻四妾通過隱形形式表達出來，異化為“眾女追一男”的愛情架構，但卻必然走向“一夫一妻”的現代婚姻模式。

在這種愛情模式之下，男性依舊是男女關系的主導者，他的感情傾向和愛情抉擇，決定了身邊女人的命運，而女人依然處于被動地位，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 例如“一見楊過誤終身”的眾多美好女子，陸無雙和程英為楊過守身如玉，終身未嫁；公孫綠萼為救楊過而無怨無悔的死在父親刀下；郭襄為楊過跳斷腸崖，選擇自立門派，終身未嫁。如此這般再多美好的女子，男主人公卻只會把他的愛情給予一個人，楊過不顧身邊眾多苦情守候的女子，等待小龍女 16 年，終于得到了圓滿愛情；張無忌縱有“四美同享”的美夢，卻最終單選擇了趙敏，為她一人“一生畫眉”;段譽遇到王語嫣之后，愛情變得專一而忠貞。金庸武俠世界中的情愛世界做到了相對的男女平等，甚至在一些不關乎主流價值的方面出現了女強男弱的態勢。如黃蓉的聰慧反襯郭靖的蠢笨與木訥。從“一男多女”的愛情過程到“一男一女”的愛情結局，這樣的故事安排既是愛情具有排他性的表現，顯示了純真專一愛情的魅力；同時也是現代兩性觀的所決定的，體現了作者創作中在現代文明的約束下向現代婚戀意識的自覺趨近。①

3.2 “失貞”女性的復雜命運

金庸的筆下塑造了一批形象飽滿、耐人尋味的失貞女性形象。相對于傳統文化極力頌揚的被物化成抽象的道德符號的“貞潔烈婦”形象，金庸筆下的這些女性被塑造成為有著自己心理需求的，感情豐富的“人”, 反而得到了讀者的包容和同情。

《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中的瑛姑，本是大理皇帝的妃子，卻與來皇宮游玩的周伯通產生私情，產下一子。瑛姑的形象更多的不是失貞后的世俗批判，而是苦情色彩，身為皇帝的丈夫癡迷武學，對她照顧不夠，與周伯通產生短暫情緣，周伯通深感愧疚，處處躲著她，不肯相見。瑛姑從未后悔過自己的“出軌”,堅定的尋找著周伯通，想要與他接續前緣?！讹w狐外傳》中的南蘭，本是富家小姐偶然機會嫁于苗人鳳為妻，苗人鳳是傳統意義上的“大男人”,充滿陽剛之氣，武功高強、行俠仗義，卻不解風情。

南蘭被心懷不軌的田歸農勾引，棄丈夫、女兒而去?！坝谑窍铝藳Q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起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于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里逃了出來。于是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田歸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p>

①有人認為南蘭就是中國的“安娜·卡列麗娜”,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和理想。

作者言辭之間充滿了對南蘭追求個人幸福的同情和理解，但是仍然把她的行為定義為錯的。南蘭的女兒評價她的母親：“我媽媽做過一件錯事……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么一次。我媽媽叫這件事給毀了，連我爹爹也險些給這事毀了?！?/p>

②《射雕英雄傳》中的包惜弱“一張芙蓉臉”,美貌之極，是落第秀才教書先生的女兒，嫁于“粗豪漢子”楊鐵心為妻。生性善良的包惜弱，無意中救下金國王爺完顏洪烈。

完顏洪烈對她一見鐘情，派兵搶奪她。在廝殺混戰之中，楊鐵心聽說結義兄弟郭嘯天已被金兵殺死，為兄弟之情一心想要救下大嫂，卻不管不顧驚恐萬分的妻子。這時金兵也馬上要追趕上包惜弱了，包惜弱拽著楊鐵心不放，哭著說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么？你說過的?！?/p>

③而楊鐵心，“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直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后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p>

④楊鐵心把如花似玉的妻子丟到了豺狼虎豹的金兵手中，踐行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傳統男性價值。

再看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的疼愛程度。完顏洪烈把包惜弱從官兵手上救下，細心體貼，呵護備至。為包惜弱購買衣服，連鞋襪、內衣、羅帕、汗巾都準備的妥妥當當。包惜弱“不覺呆了”,心道：“難為他（完顏洪烈）一個年輕男子，怎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p>

⑤一個“滿臉紅暈”,描寫出了一個年輕女子對于年輕男子為自己購買內衣的既害羞又些許感動之態，情愫慢慢生發。而包惜弱之所以驚嘆完顏洪烈的細心周到，想必也是楊鐵心平日里粗獷從未對包惜弱有如此體貼。完顏洪烈從不吝惜對包惜弱美貌的贊美，“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①而楊鐵心從未當面贊美過包惜弱的美貌，包惜弱一時“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自己的美貌得到了年輕男子的贊美，愁的是從未得到自己丈夫的肯定。把一個年輕女子渴望異性的認同，描寫的惟妙惟肖。在與完顏洪烈的相處中，包惜弱慢慢的被完顏洪烈的才華氣質深深折服，“她一生之中，實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完顏洪烈），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

②傳統的文學作品中，沒有把女性當做獨立主體，不會照拂她們的情感需求，不會出現如此精巧的描寫女性的心理活動。因為她們只是一個符號，一輩子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忠貞，否則就是淫蕩，而她們的喜怒哀樂、欲求與難處都不會被考慮在內的。漢昭帝皇后上官氏，15 歲做太皇太后，守寡 40 年，成為婦女典范；與包惜弱相對的李萍，獨自撫養郭靖長大，對兒子進行忠君愛國教育，最終培養成才。這些女性她們是女兒、妻子、母親，她們沒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們的命運是被別人安排的。而金庸筆下的包惜弱、南蘭等，她們不僅僅是女性倫理的簡單符號，而是一個具有豐富感情的人。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提出，人的心理有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構成?！氨疚摇笔侵冈嫉淖约?，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沖動和生命力，它按照快樂原則行事，不會顧及社會道德、外在的行為規范，它是潛意識的，是一切心理能量之源；③“自我”是為了滿足“本我”,同時又要協調現實制約，對“本我”和現實環境進行調節；“超我”是指個體在成長過程中接受的道德規范、價值觀念、社會準則從而形成的自我理想，按照至善、追求完美的原則，監督、批判及管束“本我”.包惜弱逐漸對完顏洪烈產生好感，直到嫁給他，不得不說是追求自我欲求滿足的過程，是“本我”在起作用。但另一方面包惜弱具有強烈的傳統道德觀的女性，這種“從一而終”的社會規范構成了包惜弱的“超我”.

她在王府復制了一個牛家村，是她的“超我”對“自我”的一種“救贖”.若按《貞女傳》、《烈女傳》中傳統的女性標準來說，包惜弱在知道完顏洪烈是金人之后，既是殺不了他也應該自殺。但她在“無可奈何之下”還是嫁給了他。這種無可奈何又有多少成分是包惜弱潛意識里或者自己羞于承認的“自愿”. 與李萍相比，包惜弱是“失貞”的。

然而，包惜弱與完顏洪烈的結合已經超越了民族，是對人性和女性情欲的一種肯定。傳統文學作品中描寫的男性，越不在乎兒女之情，越是具有陽剛之氣、英雄氣概，越被女性所愛慕。金庸筆下的楊鐵心為救兄弟之妻，拋棄自己的妻子，充滿了大丈夫的仗義氣質，然而這種義舉以現代女性的眼光來看很難得到認可。相反完顏洪烈對包惜弱極盡體貼與包容，十八年從未納妾，對楊康視為己出，容忍包惜弱在王府仿制牛家村，給予了包惜弱一個完美的婚姻和家庭，他更像一個合格的丈夫。徘徊在現代和傳統之間的性別價值觀，使得作者在無意識中表達了對包惜弱的同情，卻無法給予其寬容和圓滿的結局，包惜弱最終選擇壯烈的殉夫，以此宣告楊鐵心在愛情爭奪戰中的慘烈勝利，同時宣告了傳統道德價值的勝利。因為，他是包惜弱的丈夫，有合法的身份；忠良之后，行俠仗義，有正義的道德價值傾向；大宋子民，有正義的民族身份。而完顏洪烈的角色，殺死楊鐵心欺騙手段得到包惜弱，道德層面是“卑鄙”的；金國王爺，覬覦大宋江山，民族身份是非正義性。從家國、民族和傳統的道德觀上，完顏洪烈是卑鄙遭人唾棄的，楊鐵心則站在了道德和正義的高地上。十八年后，楊鐵心再次遇到包惜弱，先是對她失貞的指責，再是想盡辦法帶她走。這一方面是夫妻恩愛情深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傳統男人把妻子當成了私有財產的心理，她的身體及情感的歸屬表征著楊鐵心作為一個傳統男人的尊嚴，以及他所承載的民族尊嚴。因而，包惜弱改嫁金人，身體的失貞已經成為丈夫以及民族的恥辱含義，奪回她便完成了挽回男性尊嚴以及民族尊嚴的含義。

①包惜弱的婚姻愛情不僅僅是一個女人單純追求幸福的個人行為，同時還是由封建男權文化所決定的傳統女人的必然命運。倪匡說：“楊鐵心不可愛，如果他是真愛包惜弱，就算知道了她的下落，也該飄然而去，不該再去打擾她。不過楊鐵心做不到”②金庸在現代性別意識下，給予女性追求幸福的包容、同情，卻又受到根深蒂固的傳統性別文化的影響難于給予她真正的女性自主與自由。

3.3 自由意志下的康敏命運分析

《天龍八部》中塑造的康敏形象被認為超越了金庸武俠小說中任何一個女性形象，嚴家炎曾評價康敏是：“金庸用現代心理學塑造的一個最獨特、最出色的人物形象，大大拓展了讀者的審美視野，達到了前所未有有的廣度和深度?！?/p>

③她的極端自戀、偏執、暴虐、嗜血的變態心理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然而從另一方面，康敏是一個極具自由意志的女人。

康敏具有著驚人的美貌“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艷媚入骨”,被大理王爺段正淳拋棄，嫁于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為妻?！八m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 金庸以現代女性意識塑造了康敏這一個帶有生命質感和力度的女性形象，最大程度上的拋棄了傳統女性意識，以人性平等的視角解構了傳統的重男輕女。

首先，康敏超越了“唯情至上”的女子命運模式，對于拋棄自己的男人，絕不留戀。段正淳的其他情婦相互間不斷廝殺，卻對拋棄自己的男人依舊情意綿綿。而康敏則不同，她把仇恨的矛盾直指負心的男人，計劃多年終于騙得段正淳喝下毒酒。段正淳是一個極具男性優越感的形象，他不斷的喜歡不同的女人，又不斷的拋棄著這些女人，情人間的廝殺，他也樂享其中，認為這是女人為了爭奪他的寵愛。但是康敏消解了他這種男人的優越感，用一種犯罪的方式表達了對男權話語的長期壓擠的劇烈反抗。

其次，康敏的人生意義和價值不是依附在某個男人身上，而是不斷實現自我，具有強烈的自由意志?！耙云湔嬲\的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走向毀滅。她的悲劇意義絲毫不在蕭峰之下?！?/p>

①她把男人當成實現自己目的的工具，視“貞潔”為草芥。喬峰在百花會上未看她一眼，康敏便設計陷害他，具有強烈的主動進攻性。當她“見到蕭峰因阿朱而傷心，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因此康敏對喬峰的所作所為或者可以說是她對于男人的傲慢的一種回擊。她與白世鏡和全冠清私通，只是為了把兩個男人當成她實現自己目的的工具。她是一個能夠攪動男性世界的女人，甚至讓喬峰這樣的大英雄都為之恐懼，而這種恐懼正是傳統男性對于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強大女人的恐懼。

②如果說金庸筆下的其他女性具有了一定程度上的現代女性意味，那么康敏則在更深層次上具有了全人類共有的追求自由意志的意義。蔑視道德、不懼任何后果，追求絕對的自由。然而，金庸是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強大違反道德的女性擁有好的結局的?？得糇罱K容貌盡毀，慘死在阿紫手中。金庸狹隘的傳統男性意識與開放的現代女性觀使得這個極具人性魅力的康敏，結局異常悲慘。這正是作者對男權中心意識的某種程度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