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言運用與狂歡化效果
在巴赫金看來,“狂歡是一種未被認知的、激越的生命意識,是民間的底層文化的地核,而官方文化不過是民間文化浮出海面的一角冰山。作為一種既能創生也能毀滅的力量,狂歡在文明即階級與國家形成的條件下被迫轉入地下或民間,以弱化的形式存在于各種儀式或表演形式中,存在于各種詼諧的語言作品及不拘形跡的廣場語言中?!雹倏駳g是民間文化利用廣場語言的重現,當其引入文學時,文學就呈現出狂歡化色彩,其中暗含了民間文化對官方文化的隱秘反抗。它是狂歡和作品聯系的重要環節,同時作品成為承載狂歡的載體??駳g化理論作為巴赫金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民間文化對官方權威的顛覆和脫冕。
莫言則借助方言使作品呈現出濃重的狂歡化色彩,大量的方言運用產生了眾語喧嘩、民間戲謔、粗鄙化的效果?!澳孕≌f的狂歡化傾向并不僅僅是一個主題學上的問題,而同時,甚至更重要的,還是一個風格學(或文體學)上的問題?!雹谀宰髌返目駳g化特性格外明顯,他變化莫測的文體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恣肆汪洋的文學語言,尤其是對方言的運用是他作品狂歡化的另外一個特點?!翱駳g化是狂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連接的重要環節,如何考慮把兩者相聯系,起決定作用的是‘狂歡語言’”.③與官方語言和正統書面語相比,來自民間的方言是自由的,運用形式也更加多變。莫言作品中大量運用的方言,證明了這一點。方言作為大眾所操持的語言,其中與官方對立的雜語、民間戲謔的口語、粗鄙化的語言等,作品中隨處可見的戲仿、改編、戲謔、褻瀆等等充滿對官方文化的顛覆,文體和語言上的雜交運用使莫言小說呈現出強烈的狂歡化特質。
第一節 方言運用與眾語喧嘩
莫言文學語言的運用實現了“雜語共生,在不協調中尋找協調。具體的講,就是文學語言與日常用語、臟話、隱語、政治術語、商業用語、流行歌曲、諺語、民謠等雜糅相交,共鑄一爐,彼此矛盾、爭吵和撕咬,充滿著喧嘩與騷動?!雹茈s語性或者說眾語喧嘩是其文學語言的重要特點。
“長篇小說是用藝術方法組織起來的社會性的雜語現象,偶爾還是多語種現象,又是個人獨特的多聲現象”.①巴赫金認為:“標準語本身,包括口頭語和書面語,已經不僅有統一的共同抽象語言特點,也有了對這些抽象因素的統一的理解方法,但在自己具體的指物表意和情味方面卻是分裂了的,形成了各不相同的雜語?!?/p>
文學語言其實是作家一種獨特的言語,而作家的創作又離不開社會環境的影響,作品中的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等等的文學語言注定是雜語并存的,巴赫金將這種現象稱為文學語言的“雜語性”.長篇小說由于其包容性的特點,幾乎所有其他的文學體裁都能為它所用,這些體裁中對語言的運用方式也被長篇小說所一并接納了,雜語性也就成為長篇小說中常見的現象。
“小說可以兼收對各種體裁語言的諷刺模仿,可以用各種形式模擬和表現種種職業語言、流派語言、幾代人的語言、社會方言等等(例如英國的幽默小說)。所有這一切,都可被小說家取來用于組織他的多種題材的合奏曲,用于折射(不是直接)式地表現他的意向和評價?!雹勰缘男≌f表現出明顯的雜語特征,在他的小說中各種各樣的話語在這里交織、猶如置身喧囂的廣場,眾聲喧嘩。莫言小說雜語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語言修辭中的雜語運用,方言與共同語、口語和書面語的交叉使用。第二,“鑲嵌體裁”的運用,將代表地域聲音的民間文學體裁穿插入小說之中。
根據巴赫金的觀點,雜語的引用和修辭的運用主要有兩個特點,第一是各種各樣的語言,這個不同主要集中在不同職業、社會階層、體裁上,以人物語言和敘述語言交替出現的方式出現在作品中。第二種則是引入“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諷刺性模擬”④,如拉伯雷式的作品。雜語進入文學作品主要借助作品人物之口或者作者的敘述語言兩種方式?!敦S乳肥臀》中文縐縐的私塾先生秦二卻在教授“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吃得多啊,小羊吃得少”這種毫無意義的唱詞,而他與郭秋生們的沖突則更加激烈。
郭秋生背道:“大娘大,小娘小,大娘追著小娘跑啊……”在發瘋般的笑聲里,秦二手按著桌子站起來。他的白胡子打著哆嗦,嘴里叨嘮著:“豎子!豎子不可教也!”(《豐乳肥臀》,第 324 頁)“各位大爺,秦二冥頑不化,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實屬該死不死,老而不死是為賊。多有得罪,請大爺們多多包涵”(《豐乳肥臀》,第 325 頁)秦二那不合時宜的之乎者受到了郭秋生這些流氓分子的嘲笑和調侃。此外,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社會環境下封建殘留的話語、流氓無產者的話語在這里交匯在一起,非常鮮明地表現出了當時激烈對抗的社會環境。
“就像貓腔只能在廣場上為勞苦大眾演出一樣,我的這部小說也只能被對民間文化持比較親和態度的讀者閱讀。也許,這部小說更適合在廣場上由一個嗓音嘶啞的人來高聲朗誦,在他的周圍圍繞著聽眾,這是一種用耳朵的閱讀,是一種全身心的參與?!雹龠@是莫言在《檀香刑》后記中所說的一段話,這部在莫言看來是由各種聲音構成的作品中,雜語則是這種聲音的突出特點,《檀香刑》是莫言作品中雜語運用的典型。
首先表現在莫言將《檀香刑》分為三部:鳳頭部、豬肚部、豹尾部。這三部由十八章組成,鳳頭部為四章:“眉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錢丁恨聲”四章,豹尾部分為“趙甲道白”、“眉娘訴說”、“孫丙說戲”、“小甲放歌”、“知縣絕唱”五章。僅僅從這兩部分章節的名稱即可以看出,這些章節的敘述視角是變換的,每一章都借助不同人物的口吻將故事講述出來,眉娘、錢丁、趙甲、小甲、孫丙這五人因為地位、處境的不同,敘事方式也不盡相同。莫言在《檀香刑》后記中說火車的聲音和貓腔的聲音是貫穿《檀香刑》始終的兩種聲音,《檀香刑》整部作品圍繞著火車與貓腔的聲音進行寫作,而人物的敘述聲音在這兩種語言構成的基調中得以凸顯。這五個主角用自己的敘述聲音讓檀香刑這場大戲從不同角度得以呈現在讀者面前。眉娘,她處于公公、干爹、親爹、丈夫四個男人復雜關系的漩渦之中的語言貼近生活,多使用口語,其中更是夾雜著復雜的情感和矛盾。而趙甲作為封建權力的化身--劊子手,則將這場檀香刑視作炫技和表演的舞臺,他的聲音則是個人依附茍延殘喘封建權力的狐假虎威,底氣稍顯不足。而小甲作為一個半癡人聲音帶有癡傻的天真。而知縣作為一個還有良知的官員,他的聲音則是文縐縐的書面語。孫丙的聲音則自始至終和貓腔是分不開的,唱詞與語言相互交融。這幾個人的聲音始終交織在檀香刑整部作品之中,到了本書的高潮也就是執行檀香刑的那天,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來自作品中人物的聲音、來自貓腔的聲音、來自民間的聲音在這個廣場得到了一次爆發,檀香刑變成了一場狂歡。這個臨時搭建起的貓腔班子將“孫丙抗德”的故事變成戲文,在行刑當天伴隨著鑼鼓喧囂以及大貓小貓男貓女貓將這場狂歡推到了頂峰。在這里來自民間的聲音在封建權威的震懾下不僅沒有消匿反而以更張揚熱烈的方式呈現。
而豬肚部中,莫言用全知的視角來講述故事,推動情節的發展,在這一部分中,眉娘、趙甲、小甲、知縣、孫丙借助第三人稱的視角出現在故事之中,與鳳頭部與豹尾部中的第一人稱敘述是不相同的。如果把五人第一人稱的敘述作為五個聲部的話,那作者的敘述語言則將這五個聲部結合在一起,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語言構成了眾聲喧嘩的效果。
長篇小說允許插入各種不同的體裁,包括文學體裁和非文學體裁,這種插入長篇小說的體裁被巴赫金稱為“鑲嵌體裁”.鑲嵌體裁對長篇小說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有的甚至會左右整個小說的架構。而這些鑲嵌體裁有著其體裁的特殊性,“這些嵌進小說的體裁,都給小說帶來了自己的語言,因之就分解了小說的語言統一,重新深化了小說的雜語性?!?/p>
如果說話語的雜語還比較隱蔽的話,那么鑲嵌體裁的雜語則是顯而易見的。莫言小說中對鑲嵌體裁的使用十分廣泛,如《酒國》中酒博士李一斗與作家莫言之間的通信,構成了書信體的小說形式,其中更是穿插著短篇小說《神童》《肉孩》《酒精》《驢街》等。談到作品的風格時,莫言是這樣講的:“一個就是你應該塑造出一系列屬于你個人作品系列里面的人物形象,另外一個你要使用一種屬于你個人的打上你鮮明印記的語言,另外你的小說還應該有一種別人沒有用過的結構?!蹦宰髌分械赜蚵曇艟褪欠窖越柚拌偳扼w裁”的體現。
莫言小說中“鑲嵌體裁”運用最廣也最明顯的當屬《檀香刑》?!短聪阈獭分胸埱怀~的大量使用,是“鑲嵌體裁”的突出顯示。如鳳頭部和豹尾部每一章都用貓腔唱詞引出這一章的內容,這種僅在高密當地小范圍流行的民間小戲的大量使用,產生了民間語言與標準語之間的距離,具有高密當地的色彩。
而《天堂蒜薹之歌》中瞎子張扣民謠唱詞的使用,則是將民間話語推到了與權威話語對抗的地位上,《天堂蒜薹之歌》的最后,莫言則插入了新聞體,官方語言在《群眾日報》中得以凸顯,并直接掩蓋了民間語言,這兩種對立的語言在這里相互交織、相互對抗,進行著話語權的爭奪,當然最后官方話語占了上風,張扣的橫死標志著民間話語的敗北。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體裁的嵌入,讓小說中不同聲音用最直觀的方式得以展現意識形態之間的沖突,小說的雜語性也更加明顯。另外《十三步》中,山東快書的運用也是山東方言作為鑲嵌體裁出現的顯著表現,這里上文中已經詳細論述過,這里就不在贅述。而《透明的紅蘿卜》中也有戲詞或是歌詞的插入: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透明的紅蘿卜》,第 34 頁)最后莫言還在《歡樂》后記中插入篇外篇中學生作文選中《我的母親和她的小雞》,描寫了高密農村的“賒小雞”這一事件以及“母親”和小雞們的故事。莫言小說中語言修辭的雜語運用和“鑲嵌體裁”中即體現了體裁和形式的眾聲喧嘩,無論是雜語運用還是“鑲嵌體裁”都離不開方言這一物質載體,借助方言莫言作品實現了語言與文體的雙重狂歡。
第二節 方言運用與民間戲謔
“巴赫金認為體裁狂歡化的源頭在狂歡節諸形式。這些形式在 17 世紀上半期還相當鮮活,因為狂歡節還有存在的合法性;但到了 17 世紀下半期,狂歡節已基本退出現實生活,不再成為狂歡化文學的直接來源。這時,體裁的狂歡化只能從先前已經狂歡化了的文學那里尋找自己的源頭。對先前已經狂歡化了的文學傳統的模仿、套用或改編成為體裁狂歡化的另一種途徑?!雹佼斂駳g節失去合法性之后,文學作品狂歡失去了狂歡節的來源,文學作品的狂歡開始轉而向內,文學作品內部尋求出路,諷刺性的戲謔在這時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巴赫金認為“諷刺與民間諷刺笑謔的聯系,在它發展的所有時代里都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作家(拉伯雷,塞萬提斯)克服了階級局限性,不僅對垂死的封建制度,而且對年輕的資本主義制度作出了深刻的批判?!雹趹蛑o通常是對正統、規范的拋棄和打破,對神圣事物的“嘲笑”和“模擬”,對常規和正統的否定。巴赫金認為狂歡劇中小丑的加冕和脫冕的“狂歡劇”,在這個過程中小丑與國王之間角色的轉換成為大眾譏笑的對象,這種加冕和脫冕所形成的強烈對比,在加冕的同時脫冕也已經注定了,這種狂歡伴隨著令人發笑的逆轉。這種狂歡節被巴赫金認為與文學作品的狂歡有相同之處。
巴赫金這樣評價拉伯雷:“拉伯雷從古老的方言、俚語、格言、諺語、學生開玩笑的習慣語等民間習俗中,從傻瓜和小丑的嘴里收集智慧。一個時代的天才及其先知般的力量,通過這種打趣逗樂的折射,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凡是他還無從獲得的東西,他都有所預見,他都做出許諾,他都指明了方向。在這片夢境連綿的森林里,每一片葉子下面都隱藏著將由未來采摘的果子?!雹劭梢钥闯霭秃战鹫J為拉伯雷的作品中的戲謔是來自方言、俚語、諺語等民間話語。方言作為某地通用的口語,與通常認為的文學語言有相當大的差別。
莫言當之無愧是戲謔運用的高手,他的作品中方言的運用使作品有了濃烈的口語化、幽默化的色彩。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是構成小說語言的兩大基石,莫言小說中的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都有方言的大量使用。前文已對部分人物語言中的方言運用進行了分析,主要集中在方言運用的方式上,這部分則歸納出莫言方言運用的兩個突出特點。莫言在對方言進行提煉的基礎上,將方言巧妙融入作品語言之中:一種是嵌入式的方言運用,即在典雅的句子中嵌入方言詞匯,起到顛覆性的效果。一種是對比式的方言運用,即一句話中都是運用方言,與上下文敘述語言中的典雅語言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對文學語言規范的偏離讓作品的戲謔性得以凸顯。
“笑謔是一種觀察世界的非官方的民間視角。它能將崇高的、神圣的東西還原到地球的、身體的下部,將整個世界導入向下的運動,使它向地表甚至地下滑落,直至進入陰曹地府或使它與物質的軀體的生殖本性發生聯系。笑謔也是粗俗的,色情的,或者說是物質化的?!雹贁⑹稣Z言中的方言相對人物語言來說是比較少的,一般采用的是嵌入式的運用方式。
如在《酒國》中李一斗寫給莫言的信中就有這樣一段描寫:
“真正達到‘飲美酒如悅美人’程度的,則廖若晨星,鳳其毛,麟其角,老虎雞巴恐龍蛋?!保ā毒茋?,第 99 頁)“老虎雞巴恐龍蛋”在上文典雅的文學語言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兀,同樣在下面這個例子中,典雅的語言與粗俗的口語方言形成了強烈對比:
“酒是一種液體。屁!酒是耶穌的血液。屁!酒是昂揚的精神。屁!酒是夢的母親、夢是酒的女兒?!保ā毒茋?,第 185 頁)在這段描述中,莫言使用了一般文學語言中典雅的對酒的描述,但是在這些優美文雅的語言中,又三次插入了“屁”這一格格不入的粗俗口語。
“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人民解放軍的無私幫助下,在省、地、縣、公社各級革委的正確領導下,在全體醫務人員的共同努力下,三百零八個中毒者,只死了一個人(死于心臟?。?,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事要是發聲在萬惡的舊社會,三百零八個人,只怕一個也活不了。我們雖然死了一個人,其實等于一個也沒死,他是因為心臟病發作而死?!覀兇謇锏娜硕颊f他是吃牛肉撐死的?!保ā稁煾翟絹碓接哪づ!?,第 74 頁)作者在這里借助敘述語言對文革語言進行了諷刺性的摹仿,這種摹仿在這里之所以會惹人發笑,是因為這種故弄玄虛的說法一擊即破。首先,這種語言是文革官方語言,一般用在官方場合,代表的是官方的聲音,在這里卻用來評價吃病死牛肉中毒和撐死的人,官方語言在這里被脫冕。其次,現在閱讀《?!返淖x者已經認識到了當時文革的虛偽與荒謬,當歌頌文化大革命的語言出現時,這種裝腔作勢、萬般推卸責任的說法讓人感到滑稽。而下文中,“我們村”的人早已意識到了那個死去的人是撐死的而不是心臟病發作而死。民間話語與官方裝腔作勢的語言對比,產生了唐突可笑的效果?!锻该鞯募t蘿卜》中劉副主任的訓話將方言、諺語、官方發言等糅合在一起:
“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會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后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保ā锻该鞯募t蘿卜》,第 6 頁)公社劉副主任張嘴便是冠冕堂皇的文革發言稿,但是后面的話卻暴露出了他的農民本質,其中夾雜著順口溜、方言、罵人話等,這種裝腔作勢的發言讓人忍俊不禁。
“上帝造完日月星辰有了光,心里還覺得缺樣什么東西,缺什么呢?上帝和了一塊泥巴,捏出了兩個小孩,一個小,一個嫚,長大了,就讓他們結了婚。這樣就有了人。他咽下一口老玉米,抻抻脖子,咽喉里咕嚕一聲響,好像騾馬飲水的聲音。他伸出一個手指在胸口前面畫個十字,呼號一聲,阿門”(著重號為作者所加)(《歡樂》,第 283 頁)“.
銀白楊樹,樹姿優美,抗病蟲害,能活三百……歲到六百歲。它樹冠寬闊,葉片呈多角形,風吹葉片沙沙作響,人們戲稱……”.鬼拍手?!?,.”.房前鉆天柳,房后鬼拍手……“.(《歡樂》,第 294 頁)《歡樂》中將說明文、物理定律、生物概念、順口溜、口語、宗教語言、口語、方言、哲學語言、詩歌等等堆積在一起,高雅與粗俗、崇高與低俗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莫言大部分小說都是發生在高密東北鄉這一文學地理空間,所塑造的人物大都是操著高密方言的農民,但也有例外,這些不同地位、身份、性格的人物形象,都有著自己的說話方式和特點,或笑、或罵、或詼諧、或嚴肅,形成了眾生喧嘩的廣場語特點。這些不同風格的人物語言大多以高密方言為底色,具有高密特色的方言與標準語交相呼應成為獨具特色的人物聲音。
莫言小說中這種運用反諷與戲仿的戲謔式方言運用,使語言與敘述對象之間產生了距離,這種距離的出現讓讀者看到了這種看似”無厘頭“語言敘述背后所包孕的殘酷現實與豐富思想內涵,這種顛覆讓權威與規則成為質疑和挑戰的對象。
第三節 方言運用與粗鄙化寫作
狂歡節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各種罵人話、污言穢語的使用,這些粗鄙化語言的運用彰顯出狂歡節顛倒一切、蔑視一切的精神。粗鄙化即是貶低一切事物,莫言的小說中罵人話、污言穢語等粗鄙化的語言多次出現。這些粗鄙化的語言在官方看來是不堪入耳,比如,罵粗話、詛咒,這些粗話、詛咒將人物引向人體的下部,與生殖、生殖器結合在一起,或者將人比作畜生,實現對被罵者的貶低。莫言小說中粗鄙化語言的使用十分廣泛,并引起了學界的廣泛討論。本文認為,莫言小說中的粗鄙化寫作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文學語言中詈罵詞、罵人話的運用。第二,對粗鄙、低俗、骯臟事物的描寫,如對《紅蝗》中連篇累牘對高密東北鄉人大便的描寫。
詈罵的語言一般出現在人物語言之中,通常一句或者幾句: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歡樂·透明的紅蘿卜》,第 2 頁)他罵道:”娘的,泥菩薩放屁-神氣!魚都到哪兒去了?“(《歡樂》,第248 頁)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糨糊里-大個的糊涂蛋!……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像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ā妒巢菁易濉?,第 63 頁)繼而是悠長的嘆息和夢囈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殺千刀的……憋死俺啦……“(《豐乳肥臀》,第 292 頁)在一些作品中這些罵人話卻是大篇幅出現。如《歡樂》中高大同的叫罵最具代表性。
”說嘴叭叭的,尿床嘩嘩的“,一些騙子!你們這些蛤蟆種、兔子種、王八種、雜種配出來的害人蟲!你們這些驢頭大太子,花花驢屌日出來的牛鬼蛇神!……你們這些穿新衣戴新帽的猴子!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是個什么東西,你不用躲躲閃閃,長袍馬褂也遮掩不住你的狼心狗肺,你一肚子驢雜碎!……操你的媽!……操你們的媽!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師就是不要命的!
我,高大同,死都不怕還怕你們這群豬狗嗎?你們使用狼狗、使用傘兵刀、使用手榴彈……你不是個人,你是什么?你是妓院的一只黑臭蟲!妓女的腚也比你那臉干凈!……(《歡樂》,第 273-274 頁)人詈罵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不僅在漢語中詈罵廣泛存在,在其他語言中,罵人話也大量存在。詈罵之所以產生,有時是因為仇恨、憎惡,有時是用于泄憤,有時則只是一種語言習慣,如”國罵式“罵人話在日常生活中的大量運用,有時候只是一種語言。在方言中罵人話的使用要明顯多于普通話,而有時候罵人話的使用并不是針對某人,而是這些人物無意識的語言運用方式,在沒有文化的農民那里,日??谡Z中是經常摻雜著罵人的話的。
罵人話也具有地域性,除了被國人熟知的”國罵“外,各個方言區中詈罵具有地域特色。
莫言運用的這些罵人話一般都是流行在高密地區的罵人話。這種在人物語言中加入詈罵的作法,人物身份不同,詈罵的選擇呈現出多樣性特點。有文化的人罵人也是文縐縐的,如上文中提到的秦二氣憤之余只是罵出了一句:”豎子!豎子不可教也!“,而《食草家族》中四老媽則罵出了”肛門“、”糊涂蛋“、”狗屁“等等。詈罵作為人在極端情緒狀態下的直接反應,在宣泄人物情緒的同時,這些詈罵讓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和生動,不同的性格和人物狀態在讀者面前一目了然。
在這些辱罵和詛咒中,被辱罵和詛咒的對象被貶低到極致,而那些崇高的東西,也失去了掩護,被置于辱罵者的污言穢語中。這種貶低讓辱罵者在精神上凌駕于被罵者之上,而辱罵者在這種宣泄的狂歡中得到了暫時的歡樂,在這種辱罵背后是罵人者現實生活中較低的地位,以及對權威和規范的無可奈何。詈罵作為一種禁忌語,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被認為是不文雅、沒有教養的表現??駳g的一大特點就是打破權威,實現對”禁忌“的打破,是對權威與規則的蔑視。
除了這種詈罵的運用之外,莫言的小說中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的粗鄙化語言,莫言將生活中那些丑陋的東西進行描寫,如《食草家族》中對高密東北鄉人大便的描寫,這種對”丑的堆砌“①:
”高密東北鄉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纖維豐富,味道與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摩擦黏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高密東北鄉人大便過后臉上都帶著輕松疲憊的幸福表情。當年,我們大便后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鮮花盛開?!埃ā妒巢菁易濉?,第 24 頁)”我們歌頌大便、歌頌大便時的幸福,肛門里積滿銹垢的人罵我們骯臟、下流,我們更委屈。我們的大便像貼著商標的進口香蕉一樣美麗為什么不能歌頌,我們大便時往往聯想到愛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華成一種宗教儀式為什么不能歌頌?“(《食草家族》,第 27 頁)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里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干燥的野地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著毛驢跑到野地里拉屎?!睦蠣敯牙寒斪鲂奚眇B性的過程?!挥猩倒喜湃ヒ暗乩锢?。(《食草家族》,第 21 頁)為了表示對九老爺的尊敬,我又一次問訊-因為口里有茅草,我說話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氣(去)草地上拉屎了嗎?九老爺說:”才剛拉過啦!我要去遛鳥!“(《食草家族》,第 32 頁)而莫言更是將優美文雅的語言與粗鄙化的語言融合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對比。
”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摩擦黏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覀兇蟊愫蠖几械缴畹拿篮?,宛若鮮花盛開。(《食草家族》,第 23 頁)“我像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像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家鄉”(《食草家族》,第 24 頁)這種對粗鄙化的描寫形成強烈的褻瀆意味,實現了對美的脫冕。魯迅先生曾經明確指出過,大便是不能描寫的,因為它不能引起美感,《紅蝗》中多次描寫高密東北鄉的排泄和大便的過程,將詢問是否大便看做是尊敬人的表現,莫言將大便描寫的輝煌美麗,這種對大便的描寫是對正統文學的一種反叛。排泄與大便這種粗鄙化的事情,在日常生活中是被遮掩的“下部”,在《拉伯雷研究》中巴赫金認為:“將恐懼和痛苦等同于糞便,因此來貶低恐懼和痛苦,如果認為這是粗俗和下流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糞便形象跟所有的物質、肉體下部形象一樣是正反同體的,其中生育力,分娩,更新的因素蓬蓬勃勃,于此揭示了糞便形象的正反同體性。他和再生和更新的聯系以及它在克服恐懼中的特殊作用。
糞便這是歡樂的物質,在遠古的糞便形象中,糞便與生命力和肥田力聯系在一起?!雹偌S便是正反同體的組合,是旺盛生命力、更新因素與粗鄙的統一體,是“死亡意識”的反義詞“生命意識”在生存狀態中的掙扎現象?!阿谀栽凇都t蝗》的結尾處借女戲劇家之口說出:”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里,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聯,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阿劭梢园堰@段話看做是莫言自己對粗鄙化運用的注解。這種指向大地、指向人體下部的語言,讓被遮掩的丑被置放在展臺上任人觀賞,這種廣場式的狂歡,在作品中實現美與丑的強烈對比,打破了傳統的審美規范,以一種褻瀆的姿態沖擊著讀者的審美體驗。莫言的這種運用方式本身可以視為一種對”美“的脫冕,對文學范式權威的挑戰,這種寫作方式本身就可以視為一種”狂歡“.雖然這種寫作方式的存在仍然具有爭議性,但這恰恰證明了中國文學的發展與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