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一、莫言小說的語言研究現狀
自上世紀 80 年代起莫言就開始吸引理論界的目光,他的早期作品《透明的紅蘿卜》引起文學界的強烈反響,《紅高粱》《檀香刑》《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酒國》等多部中篇長篇小說的問世更是奠定了莫言在中國文壇的地位。莫言作品的語言恣肆汪洋,風格迥異。他的作品更是不乏對當地方言的運用,他多次在訪談中提到其作品對“民間的語言”的利用,方言的使用讓莫言的作品具有了蓬勃的生命力。
海德格爾把“因地而異的說話方式稱為方言”,作為“大地之音”的方言實現了地域、時間、空間、人的相互貫通。通過對莫言作品的閱讀可以看出,方言的運用對莫言作品的文學價值有著獨特的貢獻,它作為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方言不僅僅是莫言的語言形態與寫作策略,更是莫言思維方式和文學精神的體現。高密方言成為莫言作品獨特的標識,通過對方言的靈活運用,他建構了一個獨特的“高密東北鄉”的文學空間。方言作為相對自由的語言形態,對限定的語言規范產生了一定的沖擊,使莫言的作品給人帶來耳目一新的審美感覺。
學界對于莫言作品的關注是相對較多的,研究莫言的碩士、博士論文總計將近 200 篇,而其中諸如民間立場與資源、敘事研究、狂歡化、生命意志等是關注的焦點,而專門研究莫言作品方言的文章較少,相關文章的研究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1、對莫言作品語言的語法、修辭等的分析。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胡群昌的碩士論文《山東方言在莫言作品中的運用》,該文是從漢語言文字學的角度切入的,主要以莫言作品為切入點,對其作品中的方言使用情況進行分析。這篇論文具體分析了莫言作品的方言類型、句式等,卻并沒有深入挖掘莫言方言運用的文學意義與價值,而筆者認為關于方言文學價值的討論是至關重要的。有的文章從莫言的語言入手進行研究,張愛萍的碩士論文《莫言小說語言研究》,則主要以《紅高粱》《豐乳肥臀》《檀香刑》為個案,運用語言學、修辭學的理論對莫言作品語言特色做整體關照和系統研究,第二章分析了莫言作品的民間特色、方言熟語等,也只是進行了歸納總結,并未重視其深層內涵。而殷樹林的《莫言作品語言研究》更多的是對莫言作品詞語用法、修辭等方面的關注。
2、將莫言作品置于方言文學中進行比較、分析。王華《新時期小說中的方言問題》中,梳理了幾個有代表性的方言區的作家運用方言的寫作情況,側重宏觀角度的分析、比較。范秋玲在《語言狂歡與生命自由--王蒙與莫言語言狂歡分析》中通過莫言與王蒙的比較,分析兩人語言狂歡的不同特點,更多側重對莫言作品感官語言、語言意象的分析。
3、莫言作品語言特色的論述。主要集中在語言狂歡化、民間立場兩方面。寧明的博士論文《論莫言創作的自由精神》中對莫言的語言狂歡進行了分析,注重的是莫言陌生化語言與陌生化詞匯的運用,這是為其主題“自由精神”服務,并沒有對方言的作用進行解析。馬斐《論莫言作品的狂歡美》中有一節從語言狂歡的角度對莫言作品中的感覺宣泄、事物串聯、粗鄙之物的描寫、手法運用進行了分析。鞏天驕的《民間視野下賈平凹、莫言創作比較論》中則將民間語言的融合中民間語言的運用作為莫言民間視野的論證。另有抓住莫言作品語言的特點進行研究的文章,如田甜《莫言小說的語言滑變與心理特色》,殷相印的《莫言小說的語言探險--以莫言小說語言審丑為例》,江南的《莫言小說詞語創新得失談》等。
4、莫言作品的地域文化分析。張志云的《齊魯民間文化的當代轉換與新文學傳統的重構--莫言創作的民間文化形態研究》中對齊魯文化或者說是高密的民間文化所產生的影響做了分析。雷瑞福的《論莫言小說的高密文化特征》則考察了莫言與高密文化的關系、作品中的高密文化景觀、高密文化習俗等方面。
綜上所述,學界雖然看到了莫言小說中方言運用的突出特征,并開始關注莫言語言與地域文化之間的關系,取得了一定的學術成果。但是對于方言文學及其作用仍然缺乏有力的闡釋。方言不僅是一種寫作技巧,在其背后承載的是作家的思維方式、傳統文化積淀等等更深層的內涵,值得深入思考。方言作為莫言作品中語言特色的重要組成因子,“莫言的寫作表現出濃郁的方言意識,其對方言的運用表現在方言詞匯、方言句法、方言音調多個方面?!雹僭陂喿x莫言作品時,幾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讀者很輕易就能發現作品角角落落的山東方言,但理論界對其關注還是不夠多,而專門針對莫言小說的方言來探討其文學價值的文章更是不多見,而這種研究既是必要的又是可行的。
二、方言與文學
方言,俗稱地方話,是以口語形式存在的,通行于一定地域空間的語言,包括地域方言與社會方言(本文內主要關注的是地域方言)?!胺窖耘c標準語相對稱,它包含三層含義:一是方言是同一語言的地方變體,特別是語音方面;二是方言是不見于書面的特殊口語,是不夠文雅的土語;三是方言在語音詞匯語法各方面互有異同,一種語言往往有多種方言?!?/p>
方言在作品中的使用古已有之,但是受中國古代史社會“雅言”的影響,一直處于支流的地位?!八^方言,一般是指的是地域方言;但在具體的論述中,也包含民歌、諺語、俗語甚至口語等民間形態話語?!雹谝驗榉窖圆粌H是一種口頭交流工具,民歌、諺語、俗語、口語等民間文學形態總是借助方言這一載體存在和傳播。因此,本文的研究對象不僅局限在一般意義上的山東方言,包括了以方言為載體的民歌、方言、諺語、俗語和快書、茂腔等民間文學形式。
戰國時期的《楚辭》是古代運用方言寫作的典范,明清時期,運用方言創作的小說接連出現,《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三俠五義》等這些被人所熟知的優秀小說中,方言隨處可見。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伴隨著“白話文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存在幾千年的文言文開始被白話文取代,眾多學者看到了方言的文學價值,不少理論家將其納入研究視野,也有不少作家將其付諸文學實踐。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的“八大主義”中,有一項就是“不避俗語俗字”,這是對流行于中國幾千年文言文寫作規范的反抗,而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等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的運用自己故鄉的方言。如廖恩燾的粵語詩集《嬉笑集》、韓邦慶用吳語著成的《海上花列傳》、帶有濃重的四川方言痕跡的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和李頡人的《死水微瀾》,這些作品更是具有濃厚的地方特色和風土人情,對方言的運用已較熟練,但還略顯粗糙。
新時期以來,尤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受西方“語言本體論”理論思潮的影響,作家文學語言觀念的不斷革新,文壇上開始涌現出一批極具特色的“方言小說”,“方言寫作”成為文壇一時之熱。莫言、余華、張煒、閻連科、韓少功等優秀作家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借鑒和使用方言資源,但他們早已不同于《海上花列傳》中對吳地方言不加采擷的全盤運用,而是對方言有所取舍,從而達到為作品服務的目的。從方言區劃分來說,高密方言處于七大方言區中的北方方言區,它與普通話的天然親近關系為莫言小說中的方言運用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空間,莫言依托北方方言區的特色,將故事展現在“高密東北鄉”,小說語言滲透著高密方言的味道和意蘊,其小說成為研究山東方言運用的有益選擇。
而如今理論界對“方言”與“方言文學”的關注也越來越多,如《民間話語資源的采擷與運用--論文學方言、方言文學以及當下“方言寫作”》中展現了晚清以來“方言文學”的發展和當代作家運用方言寫作的自覺和努力。而董正宇在《現代湘籍作家“泛方言寫作”現象研究》則對現代湘籍作家的方言寫作進行了分析,論述了現代湘籍作家泛方言寫作及文本出場的三種主要方式,分析了方言話語的出場意義及其文學審美價值,采用了從方言入手的研究方式,將文學與語言研究相結合,為研究湘籍作家提供了新的思路。劉進才在《語言運動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三編“現代漢語書面語言的建立”中也探討看方言土語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
普通話作為使用范圍最廣的共同語,的確有利于不同方言區的人們溝通交流,但是隨著普通話的“攻城略地”,方言的使用范圍日漸衰微,它不僅只是一種交流工具,更是一種思維方式,展示出了當地獨特的人文景觀,是民間文化的活化石。齊魯大地文化底蘊豐富,孕育了一批優秀的作家,這些受到齊魯文化浸染的優秀作家在寫作時,也在作品中展現了齊魯大地的風情與文化。其中莫言作為山東籍的作家,自覺地將山東方言融匯在其文學語言中,形成獨具特色的文學風格。
韓少功說:“根系昨天的,唯有語言。是一種泥土氣息的倔頭倔腦的火辣辣的方言,突然擊中你的某一塊記憶,使你禁不住在人流中回過頭來,把陌生的說話者尋找。語言是如此的奇怪,保持著區位的恒定。有時候是一個縣,一個鄉,特殊的方言在其他語言的團團包圍之中,不管歷經多少世紀,不管經歷多少混血、教化、經濟開發的沖擊,仍然不會潰散和動搖?!?/p>
方言作為作家內心深處最不可割舍的記憶,會不自覺在作品中展露,而方言作為一種寫作方式更是承載了作家思想、意識、情感等在內的種種要素。更深層面上,語言哲學中對方言的發現,將方言作為“大地之音”,將方言提升了一個高度,方言不僅簡單是作為調劑文學語言的“裝飾”,它實現了時間、空間、人之間的融合,而是對作家和作品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本文的研究還要依托方言學的研究成果,方言學在中國的研究也已經頗成氣候,而作為其組成部分的山東方言研究也比較充分,如早期的《山東人學習普通話指南》;董紹克主編的《山東方言詞典》對山東地區的方言詞匯進行了梳理歸納;錢曾怡主編的一套山東各地的方言志叢書,《濰坊方言志》也囊括其中;董遵章的《山東方言詞例釋》對山東籍作家文學作品中的山東方言詞進行了例釋,這為方言的剝離提供了可行參考,這些關于山東方言的研究資料為論證莫言作品的方言運用提供了方言學基礎。
從方言運用的角度入手,運用文學與語言學相結合的研究手段,對莫言作品進行分析,一方面可以在方言衰微的今天,加強對方言的研究和重視,挖掘出北方方言區作家的寫作獨特性和方言寫作的重要意義。另一方面,通過對莫言作品的文本分析,更全面地闡釋莫言的民間創作立場、感受方言運用產生作品蘊涵的狂歡化效果、揭示莫言寫作的大地情結以及作品的生態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