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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穆時英小說中的都市體驗探究
【引言】半殖民語境下都市體驗文學研究引言
【1.1】欲望和速率下的疏離感體驗
【1.2 1.3】渴望與殘破中的壓迫感與被放逐感
【2.1】 “物”與“人”轉喻中的物化體驗
【2.2 2.3】身心相容的溫情體驗與哀歡交加的純情體驗
【第三章】質疑啟蒙的自省式體驗
【結語/參考文獻】穆時英都市文學研究結語與參考文獻


2.2 “身”與“心”相容的溫情體驗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都市摩登女郎的身體不僅是都市物化的表征，作為獨立生命個體的存在，她們也讓這個都市變得有溫度，特別是對于那些被生活擠壓的人來說，她們的身體不再僅僅是一時欲望滿足的物化體驗，而是其人生困苦和不幸的一個避風港，由此獲得一種真正的精神慰藉。正如穆時英所說：“在我們的社會里，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說，并不必然地要顯出反抗，悲憤，仇恨之類的臉來，……每一個人，除非他是毫無感覺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蘊藏著一種寂寞感，一種沒法排除的寂寞感。

每一個人都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絕了的?！雹?以排遣寂寞，這對于都市寂寞男人和摩登女郎而言都會感到一絲溫情相伴。在這個意義上，“那些日夜游蕩、飄忽不定的肉體/感性的元素在都市的感性框架內被賦予了正面、肯定的色彩，它們具有給人們蒼白的生活注入意義的拯救性的力量?！雹佟秅raven“A”》講述了一個律師對舞女余慧嫻命運遭際的同情與憐憫的故事。

男主人公在剛剛看到余慧嫻時只是將其作為一件精美的物品加以賞玩，因而產生一種感官欲望的遐想。但當聽到舞女被多個男人玩弄的不幸遭遇之后，同情之心便油然而生。這個女人被人戲稱為一個短期旅行佳地，可見該女郎身體遭到了他人的隨意踐踏，且在玩弄過后就將其視為草芥到處唾棄。本來只是單純的尋找歡樂的男主人公見狀便心生憐愛，出于同情心開始進一步接觸并了解她。于是男主人公從她的眼睛里和歌聲里發現了一個與他人眼中不同的余慧嫻，“在我面前的不是余慧嫻，被許多人傾倒著的余慧嫻，卻是一個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婦人的剪影?！?/p>

②就這樣一個有著年輕的身子和老了的心的余慧嫻就立體地呈現在男主人公面前。接下來男主人公對遭到眾多人責難的余慧嫻的主動安慰與呵護，使余慧嫻在男主人公的懷中流下了委屈的淚水。而且當他們單獨相處時，他并沒有借此占有女人的身體，而是以兄長的身份關心她讓她安心入睡。事后慧嫻的主動獻身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感激之情，但是此時他們身體的交融已不僅僅是肉欲的相互滿足，而是包含著更多的理解和憐惜。如有論者所言“穆時英另一部分作品是對都市中有著不幸身世的舞女們的憐惜和同情?！?/p>

③在《黑牡丹》中，男女主人公在雙方的感慨之中使得自身壓力得以釋放，而且在相互理解與同情的基礎上達成了某種默契。同樣是有關都市男人與舞女的故事，男主人公在初次相見時似乎就從女主人公的臉上讀到了其性格與命運的遭際。這個有著西班牙風的舞女外表確實引人注目，但這并不是吸引男主人公的主要原因，如文中所述“我是愛她坐在那時，托著下巴，靠在幾上的倦態，和鬢角那兒的那朵憔悴的花，因為自個兒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著的人?！?/p>

④在跳完一支舞曲之后女人疲倦的眼光更是激發了男人的好奇與同情，隨后二人便展開了有關現實人生的對話：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一天呢？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過氣來的時候，已經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來了。

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是叫生活壓扁的人??！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緊著生活，就在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是的，生活是機械地，用全速度向前沖刺著，我們究竟是有機體??！……總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來的。

我們都應該找一個好的驛站休息下咧。

①從對話中可以看出兩人在現代都市生活的壓力之下所產生的疲倦和壓抑，經過一番人生慨嘆之后，兩人覺得找到了人生路上的知音而倍感輕松和幸運。最后黑牡丹幸運地被我的朋友收留，生活得到了改善，然而并沒有忘記我這個同病相憐的朋友，如她所說“每個星期尾全消磨到這兒來吧。我永遠替你在這兒預備了一個舒適的床鋪，豐盛的早飯，載滿了談笑的一只露臺，和一顆歡迎的心呀?！?/p>

②這些溫暖的語言雖然不能解決生活中現實問題，但在這個高速運轉著的現代都市中卻足以讓人感受到世間的陣陣溫情。

摩登都市上海自有其繁華與熱鬧，但表面的繁華與熱鬧背后必然會隱藏著落寞與凋零。穆時英的短篇小說《夜》全篇就彌漫著這種漂泊落寞的情緒。如李永東所言“租界語境下的新感覺派小說展示的是‘無家’的敘事世界，情節中缺乏家的場景，人物也沒有精神‘家園’可以皈依?！?/p>

③作品講述了一個游歷多個國家的水手在上海稍作停留時與一個舞女短暫邂逅的故事。為了排遣情緒的真空，水手選擇了舞廳，于是一個看起來憔悴又寂寞的女郎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眼珠子是飽滿了風塵的，嘴唇抽多了煙，歪著點兒……從喝咖啡的模樣看來她是對于生，沒有眷戀，也沒有厭棄的人?？伤囊暰€是疲倦的?！?/p>

①女郎這種淡漠的神情與男子情緒的真空的狀態不謀而合，通過簡單而真誠的對話雙方得知二人都屬于在外漂泊的寂寞的人兒，都屬于無家可歸的人。水手和舞女相似的漂泊命運反而使得兩人心照不宣，對象征著人生歸宿的家的共同向往也使夜色變得更加溫暖，同時也溫暖了兩顆漂泊的心，在身心交融之中享受二人臨時組成的“家”的溫暖。盡管一夜溫存過后終將要別離，這樣溫暖美好的人生體驗卻注定成為男女主人公一段珍貴的記憶。②如論者指出“在完整的生活中，愛是必須的。它是抵御孤立或孤獨感，與 20 世紀的荒謬所造成的痛苦進行斗爭的武器”.③

2.3 “哀”與“歡”交加的純情體驗

如果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半殖民上海的摩登女郎展現出了這座都市欲望與喧囂的一面，那么同樣生活在這座城下的純情少女則顯示出這個都市安靜與質樸的一面。這座欲望之都似乎對這些純情少女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尤其當她們遇到自己的向往的愛情時，總會自然地流露出內心渴望而又害羞的心緒。這樣的純情注定沒有曲折起伏的情節故事，但她們純潔的容貌，淡雅的舉止和內心活動的起伏，以及最后戀愛的落空使得整個文本都籠罩于淡淡的歡喜與哀愁的氛圍之中，從而表現出一種哀歡交加的純情的都市體驗。

《圣處女的感情》講述的是兩個年輕的修女對一個青年的朦朧而羞澀的愛戀。她們是兩個虔誠的基督徒，出生時就受清涼的圣水洗過，因此她們每天過著平靜規律的生活，“她們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請早安，讓姆姆按著她們的頭慈藹地叫她們親愛的小寶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紗的睡衣，為她們的姆姆祈福，為她們的父親和母親祈福，為世上的受難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們跟著姆姆到大學教堂里來低聲地唱著福音?！?/p>

④由此可見，在西方宗教文明的影響下這對姐妹與外界鮮有聯系，她們懂得為世間苦難祈福卻不曾關注自己的逐漸發生變化的內心世界。到大學教堂做禮拜幾乎是她們接觸外界的唯一通道，一次在做禮拜時她們遇到了一個英俊的男青年，她們被禁錮的對于愛情的期待之心也隨之蘇醒了。那個男子同時闖進了姐妹二人甜美的夢里。夢境中男子化身白馬王子馳騁于靜寂的原野之中為她們而來。在夢里，她們同時為這個如王子般的男青年騎馬越過小溪感到擔心，也為男子更喜歡誰而爭風吃醋進而互相吐露對方的缺點。但是不管兩個人如何爭執，夢中的王子會對她們投以相同愛戀和關懷，猶如伊甸園般的快樂王國顯然沒有現實社會的種種壓力與束縛，它是每個純情少女所向往的地方，在夢里她們和他共同騎在馬上在靜謐的草原上馳騁。然而夢不管多么美妙終究要醒來，現實中沒有騎馬的王子，“于是她們有了潮潤的眼和黑色的心。在靜謐的午夜里，倆個純潔的圣處女，披了白紗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來：‘主啊，請恕宥你的女兒，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傷，主啊，請你救助你的女兒……’”①夢中得到王子甜美呵護的歡欣與夢醒后失去王子的哀傷，都是兩個少女情感的真實表達，因此表現出她們在這個都市中哀歡交加的純情體驗。

另一短篇小說《玲子》講述的是女主人公玲子大學時期的戀愛之苦。玲子暗戀的對象是其大學同學，本來沒有什么交集的二人在老師的命令之下走到了一起。于是男主人公便成了玲子的半個老師，開始對這個“從教會學校保姆制度下解放出來的，剛和異性接近的，十八歲少女”②進行現代文明的熏陶。如書中所述“我指定了幾部羅曼主義的小說給她看，如《沙弗》，《少年維特之煩惱》一類的書，每天在上英美詩這一課以前一個鐘頭，我替她解釋史文朋和白朗寧?！?/p>

③這些書籍顯然是有關青春和愛情方面的，所以對于玲子來說這不僅是必要的知識儲備，同時也是自己愛情的啟蒙教科書。玲子和男主人公的接觸不僅限于在校園中對文學知識的教授，他們也相約在周末去郊游野餐，在近距離的相處游玩過程中，玲子歡快的奔跑和眼中的柔情充分表明對男主人公的愛戀和情思。然而她的這份情思并沒有得到男主人公明確的回應，這份單戀的感情一直埋藏到畢業前夕的日子才得以傾吐。一首傷感的《卡羅麗娜之夜》拉近了夜色中即將分別的兩個人的距離，玲子失態地看著“我”,再也按耐不住即將天各一方的悲傷，從而向“我”表明了心跡，她緊張的神情與拉著男主人公的手的僵硬的動作使其終于明白了玲子的心思，但玲子的吻和眼淚并沒能挽回他奔赴新加坡的決心。玲子的愛戀在淡淡的哀傷中畫上了句號。

另一篇哀傷氣息略顯濃重的小說《公墓》中講述了年輕女子玲姑娘在朦朧的戀的等待中死去的故事。她與還在求學的男主人公相識于母親的公墓上，初次相見她那有點病態的容姿便引起“我”的注意，“她有一雙謎似的眼珠子，蒼白的臉，腮幫上有點焦紅……老瞧見她坐在那兒，含著沉默的笑，望著天邊一大塊一大塊的白云，半閉著的黑水晶藏著東方古國的神秘?！?/p>

①于是“我”開始盼望著與她的再次見面。在以后幾次的敘談之中倆人互生情愫了。然而短暫而單純的歡愉并沒有維持多久，便隨著玲姑娘是肺病患者的事實而結束了，“我”的歡愉進而轉變為一種疼愛和憐惜。雖然日后兩個人時常保持著彼此訴說近況的書信往來，玲子也在信中以盼望兩人回公墓共同探望母親為借口含蓄地表達了對“我”的懷念之情，而“我”最終只能在二人陰陽相隔之后暗暗自責當初沒能勇敢表白。由此在淡淡哀傷中我們體會到了都市一角里兩個年輕人的心思的純凈與愛戀的純潔。正如有學者指出，在這些作品中，穆時英“未把‘肉的沉醉’當做詩、視為美。他心目中的詩，仍是真正的愛與純厚的情?！?/p>

②綜上所述，穆時英筆下多維的都市女性世界展現了現代都市的另一方面，在“人”與“城”的互喻傳達出或物化、或溫情、或純情的都市體驗。物化的審美體驗顯然是以都市男性主體的視角被發現的，都市摩登女郎的身體被物化為時尚審美文化的一個標簽，甚至夾雜著一種肉欲的滿足感。而在溫情乃至純情的都市體驗中，都市女性的人生經歷雖有不同程度的波折，然而其身體的美好與內心的善良卻帶給人們靈魂的洗滌。誠如有論者所述，這種“藝術需要感覺，但為的是服務于心智與靈魂；這是一項艱辛的工作，神圣的體驗便是它的回報?！?/p>

③于是作者在藝術化的都市女性世界的勾描中，傳達出一種溫馨乃至神圣的體驗，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都市人性內涵的另一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