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上,廢名與沈從文這兩個名字常常同時提及,因二人作品類型、風格的相似常被劃分到同一派別,諸如鄉土文學、抒情文學、京派文學。他們的作品確有諸多相似之處,同屬于京派文學,遠離政治、遠離社會現實而向自然貼近,在田園牧歌中思考生命的終極意義,自覺地向抽象的生命本體追尋。然而我們對兩個作家的比較不能只停留在共性層面而忽略其個性的一面,廢名與沈從文雖同樣以生命哲學為核心來展開審美、創作,但二人的思考方向卻是相異的,這一相異之處在二者作品中得以體現。
廢名的早期創作是偏向現實主義一派的,而小說《橋》的出現標志其創作風格的轉向,這一轉向不僅僅是創作手法的改變,更是廢名思想的轉變,其人生觀、生命觀在作品《橋》中充分展現。而沈從文的《邊城》也可以說是其巔峰之作,創作《邊城》時的沈從文正新婚不久,整個人生發生巨大轉變。 從一個鄉下人變身為小有名氣的作家,并娶到了心儀的妻子,這一翻天覆地的人生轉變促使他思考人生、命運,向生命的深度探尋,《邊城》則是沈從文思考的產物。廢名、沈從文這兩位作家都將其對生命的關注注入作品中,巧合的是《橋》與《邊城》確有許多相似點。同樣將人物放置在世外桃源般與世隔絕的小城,同樣是年邁的老人撫養著年幼的孫女,小城的人同樣善良淳樸,作品都具有田園牧歌氣息也兼有憂傷的基調。廢名與沈從文都將自己對生命的認識與思考融入桃源之中, 重新構建桃源,然而他們的桃源卻各具特色,呈現不同的面貌。本文將對廢名的《橋》與沈從文的《邊城》展開比較分析,從而探究廢名與沈從文的同而不同的生命觀。
一、死亡意識下的生命悲憫
“死亡”一詞帶來的恐懼常常令人對它避之不及,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死亡的關注素來少見。 直到“五四”給中國新文學注入了新鮮空氣,海德格爾、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西方哲人的死亡意識開始在中國傳播。 然而自覺關注死亡、直接描寫死亡的作家仍在少數,廢名、沈從文便在這少數之列。他們二人對死亡的關注或許是受西方死亡哲學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自身經歷有關。 廢名從小體弱多病,疾病的折磨不僅令他的身體與死亡靠近,也讓他在思想上更加關注死亡,由死亡延伸出對生命的思考。 沈從文的死亡意識則源于他親眼目睹大量殘忍殺戮和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切身經歷,這些經歷使他明白死亡是人類無法逃避的存在,無法逃避則只好面對承擔,“向死而生”。
基于廢名、沈從文的死亡意識,他們在作品中毫不忌諱死亡,并且有意識地描寫死亡。 廢名的《橋》尤其明顯。 《橋》中有大量與死亡相關的意象,諸如“墳”“塔”“碑”等,也描寫了“送路燈”“村廟”等許多與死亡有關的民俗,這些描寫是廢名有意為之,其自覺的死亡意識必然導致他將筆觸伸向死亡。在認識到死亡的無從逃避之后,廢名開始接受死亡、欣賞死亡,甚至借小林之口道出“死是人生最好的裝飾”。在《橋》的下篇第三章《窗》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小林凝視著熟睡的細竹聯想到生老病死,進而聯想到佛像,感嘆“藝術品,無論它是一個苦難的化身, 令人對之都是一個美好,苦難的實相,何以動憐恤呢”?這是典型的廢名創作手法,隨著意念流動的描寫道出思考的核心。 死是無法避免的存在,美與死同時存在,在死亡面前美愈發顯出光芒與可貴,同時也不免令人心生憐憫與憂傷。 在這一認識上沈從文與廢名不謀而合,沈從文相信“愛與死為鄰”,①認為“極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的義務,‘愛’與‘死’”,“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 ,必因為在一切有生中發現了‘美’,亦即發現了‘神’”。
②死與愛、美都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存在。沈從文在《邊城》中并沒有像其他作品一樣過多描寫死亡、殺戮,然而死亡意識同樣存在。 故事中有這樣一段:翠翠被爺爺丟下一個人站在河邊時,“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 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黃昏的落日象征著老人遲暮,象征著死亡。 翠翠面對落日, 心中油然生出對爺爺死亡與自己的未來的擔憂,這種擔憂也體現在爺爺身上。 同樣是一段黃昏時候的描寫,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 或許是基于同樣的擔憂開始呼喚在船上的爺爺,爺爺一面回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卻自言自語到“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死亡意識存在于祖孫兩個人的心中,在表面單純美好的生活背后潛存著因死亡而起的擔憂、恐懼以及對生命的悲憫。因此,《邊城》不僅僅是一曲田園牧歌,它更是對生命悲憫的哀嘆。 不管是廢名的《橋》還是沈從文的《邊城》,都是在田園牧歌的外衣之下訴說生命的悲憫、存在的困境,這種悲憫的成因除死亡之外,也由不同形式的命運導致。
二、命運未知下的生命思考
“命運” 一詞并不令人恐懼, 人人皆有自己的命運,真正使人擔憂的是命運的未知,偶然性與不確定因素直接導向人類生存的變數,從而產生對生命不可思議的慨嘆。廢名、沈從文作為關注生命哲學的作家,思考生命的終極意義,自然也不會忽略命運的不確定性。并且他們在作品中不斷表現和感慨著命運的未知與變數。小說《橋》并不熱衷人物描寫,更多的是思維、心念的表現,然而廢名也在交代人物命運的同時表現出對命運變數的慨嘆。小說中的三啞叔曾經四處流浪靠討米為生,終于在討到史家奶奶門下時命運發生了轉變,成為史家的長工。 小林遇到的和尚曾做戲子扮趙匡胤、扮關云長,最后流落到關帝廟做和尚,終日對著關公像發笑,偶然因素令其命運發生改變,卻又巧妙地仍將他與關公聯系在一起。 小林與琴子、細竹三人出門看海,遇到的大千、小千與他們有著相似的境遇,小千暗戀姐姐的丈夫(與細竹相似),大千丈夫的死去又消除了姐妹之間的尷尬氣氛, 讓二人重歸于好、相依為命。而小林與琴子、細竹三人的命運又將如何?這仍是未知數。所以琴子才會感慨“人與人總在一個不可知的網中似的,不可知之網又如魚得水罷了”。
廢名感慨命運的未知與變數, 沈從文亦是如此。 《邊城》 里造成翠翠命運轉變的偶然因素是大老的死,大老是弄水的好手,常年在水上活動從未出事故,可以說偶然性是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正是這一偶然事件造成翠翠命運的轉變。 試想如果大老不死,兩兄弟仍每日為翠翠唱歌, 翠翠最終或許與二老會有個圓滿結局。 未知與變數其實并不可懼,畢竟變是一種永恒的存在, 它只會讓人在回望歷史時感慨命運的不可思議,真正令人感到生命沉重的是命運的變數所帶來的哀與樂。因此,廢名、沈從文才會在作品中不斷描寫命運的偶然變數,在感慨命運的不確定的同時對生命肅然起敬,對人的存在展開終極思考。
三、自然生命下的靜與動
自然是廢名與沈從文不可忽略的共性,他們對生命的認識與思考在自然中展開,規避一切現實來還原生命的本真。 這里的自然有兩層含義,一是指自然環境, 在遠離俗世的自然環境中展開對生命的思考,以自然之靜來襯托生命的靜謐。另一方面是指最自然的生命形式,即生命的本來面貌,從而找到生命的終極意義。 然而這兩方面的自然在廢名、沈從文的筆下是合二為一的,二者不可分離,相輔相成。
廢名的《橋》將人物放置在自然山水之中,在自然中進行他們詩情畫意的人生。整篇小說中沒有父親的角色,父親代表著父權文化,而廢名似乎有意規避它。
他認為“母親同小孩子的世界,雖然填著悲哀的光線,卻最是一個美的世界,是詩的國度,人世的‘罪孽’至此得到凈化”。母親與孩子的關系是最原始、自然的存在,廢名否定父權,所渴望實現的正是這種貼近自然的本真存在。 因此他讓在外求學的小林又回到史家莊,回到自然的懷抱。 然而史家莊絕非廢名理想的桃源,真正的桃源在于夢。小林重返故園,仍在因生老病死而對生命產生悲憫,仍對人的存在產生慨嘆,他真正的理想家園在夢里、在思想意識與靈魂里。 因此才會說“我感不到人生如夢的真實,但感到夢的真實與美”。正如小說的題目為《橋》,廢名也說最先定下的題目是《塔》,其實“橋”與“塔”只是意象而已,在小說中也曾出現,卻并非實實在在的物,只是心生的幻象而已。 比如《塔》一章中細竹向小林解釋她畫塔的原因,只是因為琴子給她講的故事中出現了塔,而她就將話語之塔經過頭腦中的成像而轉為畫上之塔。其實這個塔并非實在,只是虛幻的象而已,也是廢名所說的夢。
類似的意象遍布整部小說,而廢名想要透過這些意象來構建他的理想桃源,實現生命的存在價值。 在廢名所造的夢境里或許可以擺脫生存的困境,可以對生命的哀痛產生短暫的麻醉,然而這種理想畢竟太過消極頹廢,太過沉靜而喪失了生命的力度,因此有人評價廢名的《橋》呈現“僵尸似的美”,美而沒有生氣。 這一點恰是沈從文超越廢名之處。
廢名與沈從文都思考生命,認識到死亡、變數等哀與樂所帶給生命的沉重與困境, 廢名選擇歸于自然,歸于夢,在靈魂深處創造桃源,讓生命在寧靜中實現其價值。沈從文與廢名的根本不同在于他能在融入自然之后超越自然,他認為“極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的義務,‘愛’與‘死’。人既必死,即應在生存時知其所以生”,真正的“向死而生”是承擔生命中必經的哀與樂,絕不逃避。 所以《邊城》里的爺爺會說,“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皆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 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這才是沈從文提倡的優美、健康的生命形式。他承認“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與情感乘除而來。 你雖不迷信命運,新的偶然與情感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決定他后天的命運”,而他也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理性所帶來的勇敢可以戰勝一切苦難困境,這才是生命的最高形式。 這也是沈從文在自然中追求生命的純粹、靜謐的同時所把握到的動,即生命的力度。
注釋
① 沈從文.燭虛[A]//友情集[C].長沙:岳麓書社,1992:280.
② 沈從文.美和愛[A]//友情集[C].長沙:岳麓書社,1992:329.
參考文獻
[1] 廢名.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2] 沈從文.邊城[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2.
[3] 沈從文.友情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