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原創校園話劇 《蔣公的面子》 的火爆是出人意料的。前年,這個戲在上海首演的時候我沒有去看,因為有一位熟類的舞美師跟我說,很一般。但這個“很一般”的戲竟然火了,而且蔓延到了海峽彼岸和大洋彼岸,這讓很多“專業人士”感覺“看不懂”。為什么會產生反差這么大的評價呢?我一肚子的好奇,抱著隨時退場的心態走進了劇場。
《蔣公的面子》 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寫的是在中國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日,在陪都重慶,蔣介石以國立中央大學校長的身份邀請三位教授吃年夜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三位民國時代的知識分子代表“左”、“中”、“右”三種態度,爭論不休,莫衷一是。全劇臺詞半文半白,洗練精準,討人歡喜。譬如如下這一段討論:
時任道:你的書籍、字畫都存在南京?
卞從周:哎呀,不提也罷。我在藍家莊房中的幾萬藏書,已皆為煨燼矣。帶出來的幾箱珍本也永沉揚子江底。數十年的心血毀于一旦?!盎蛘咛煲庖杂喾票?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頓\\) 國家罹難,幾本破書算什么?
時任道:雖然如此,仍是愛惜如護頭目。我比你還幸運些。我的藏書,大部分在南京家中,其余的,一部分在金大圖書館被毀;一部分隨金陵女大遷出,一路丟失,僅剩下清儒別集十幾種,還有十箱書寄到老家,由舍弟保存。老家淪陷后,舍弟帶著這十箱書辛苦輾轉到桂林,居然只丟失了一箱?,F在,這九箱古籍還在桂林。
看過劇本才能發現,這作者寫戲如同作論文一般,不但“之乎者也”照留不誤,連腳注、尾注都是不缺一樣的,實在稀罕。
而且,這一部老辣文字,竟然出自一位名叫溫方伊的大學三年級本科女生之手,實在令人擊節贊嘆!照常理說,如此文筆流暢、立意深刻的好文本,沒有相當豐富的知識積淀和人生閱歷,是寫不出來的,但這位女學生不但寫出來了,還張弛有度,拿捏得恰到好處,這確確實實讓我感受到“后生可畏”的震撼。然而,也必須指出,這部戲的導演、表演則幾近“無技巧”,舞臺背景基本上神似一個相聲會館的布置,一襲幕布上掛兩條對聯,便算作有了舞美的工作了,實在簡陋。因此,我認為,評論界的雙方都沒有有錯,贊的是文本,批的是文本以外表演、導演、舞美等部分的“不專業”。這個“不專業”的小戲以劇本獲得了觀眾的口碑,贏得了我的好感,也因為排演的粗糙而為專家詬病。
這讓我想到,在漫長的戲劇史上,不乏一些常常以文本取勝劇本排演難度甚大的戲劇大師,譬如創作了 《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 等著名劇作的戲劇家奧斯卡·王爾德。敏感、聰穎的性格特征,以及從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到雜志編輯的豐富經歷為王爾德成為一名風格獨特的戲劇家夯實了寫作基礎,離經叛道的同性戀生活經歷填滿了他的人生畫卷,讓他飽嘗人間冷暖。
他的作品以鮮明的形式主義美學為特征,對語言美的追求和詭論言辭的運用都達到了極致,詞藻華美、立意新穎、觀點鮮明。
但他也創作過不適合舞臺演出的“案頭戲”《莎樂美》。莎樂美這個人物雖然以圣經為藍本,但卻顛覆了以往基督教傳統文化中的原有形象,歷史上的莎美樂是羅馬皇帝尼祿安插在小亞美尼亞國王身邊的眼線,即便確實有許多驚心動魄的諜戰情仇,我們也無法從文獻的聊聊數筆中了解全貌。
莎樂美健康地活了很多年是有史為證的,王爾德將這個真實存在過的人物進行了顛覆和加工。在他的筆下,莎樂美是一個是美艷、性感、冷酷的女人。她性格鮮明,敢愛敢恨,她愛上了先知約翰,施洗約翰卻一心侍奉上帝對她視而不見,莎樂美冷酷地要求國王希律處死了約翰。當希律王把她曾經深愛過的約翰的人頭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捧著約翰的頭顱,在那冰冷的嘴唇上深深一吻,說“我現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齒,如同咬著水果一般地吻你?!眲≈羞€有一段莎樂美對約翰的禮贊是這樣寫的:“它 \\(嘴唇\\) 就像是莫比人在礦場中挖出的朱砂,那些只貢奉給國王的朱砂,它就像是波斯國王的領結,以朱砂染色,再以珊瑚嵌飾而成?!鄙瘶访赖恼Z言越是華美,旁觀者的脊背就越是發涼。今天,美艷而冷酷的莎樂美已經成為現代藝術中經常出現的人物形象,而這個戲劇經典形象的背后,離不開美輪美奐的文學性語言的烘托對比。我們難以想象,如果缺失了如此華美的文采,莎樂美的悲劇是否還能如此打動我們的心。其實,在莎樂美的身上,多少也有劇作家自己的影子,一生特立獨行,追求剎那芳華。
如果說 《莎樂美》 還是有著“侍衛喜歡美女,美女喜歡圣徒,圣徒鐘愛上帝”的通俗戲劇構架的話,那么還有一些戲劇天生不利于戲劇沖突的展現,而只適合于案頭閱讀,這些戲往往因為過于注重文學性的唯美,而不利于舞臺呈現,一般更適合用劇本朗讀會的形式排演,甚至,只用于閱讀,如同讀小說一般細細體會其中三昧。應當說,劇作家創作一些重文學、重哲思的作品,對于豐富戲劇的多樣性,拓展戲劇的思辨性,是不無裨益的。
《蔣公的面子》 可以算是這樣一部以文學性和思想性取勝的好戲。戲劇排演技巧的先天不足反而成就了它,在缺失了外包裝的形式感之后,劇本的文學鋪陳與哲學思辨顯得突出而明確。譬如這一段對白:
卞從周:科學。我認為您太迷信科學了??茖W不等于正確??茖W也不是適用于一切。
時任道:科學不等于正確,但是科學是中國所迫切需要的,這絕對正確。
卞從周:沒有絕對的正確,尤其是哲學。
時任道:我解釋過。絕對和相對是一種矛盾統一。
夏小山:我們不是來討論科學的。
卞從周:您一直在鼓吹辯證法,可您的態度恰恰是不辯證的。
夏小山:你們再說哲學我就走。
時任道:哪里不辯證?
卞從周:你把辯證法作為唯一正確的對客觀現象之說明,這就是不辯證的。哲學并不是實用的學科,它討論的是實際之上的真際,而科學則是講究實際的。在我看來,哲學是哲學,科學是科學。并不存在所謂科學的哲學。哲學與神學相近,是無法求證的。
時任道:據你對辯證法的理解,這個世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以為一切都是辯證的,都是既對也錯。這是唯心論。
卞從周:也許吧,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既對也錯。
時任道:辯證法并不是靜止的,生物體內的轉化也并不是固定的,總有一方壓倒另一方。
夏小山:是啊,是你的藏書壓倒你的面子,還是你的面子壓倒你的藏書。
時任道:不是面子。
卞從周:我們的哲學觀點不同,爭論也是不會有結果的。
時任道:那哲學議論還有什么意義?
夏小山:夠了!我們是來打麻將的。
卞從周:是否赴宴這件事真的這么嚴重嗎?
時任道:我不可能和老蔣坐在一起!
卞從周:為什么?
時任道:獨裁者做校長真是笑話!
看這一段對白,仿佛戲劇創作返璞歸真,回到了它肩負特殊歷史使命的年代。
沒錯,戲劇本來就有促人思考,供人參悟的功效,而這種功效的實現不能靠外部包裝,而重在“里子”??上У氖?在如今的中國,文本的瘠弱幾乎已經成為戲劇創作的通病,這種文學性的“先天不足”即使通過后天再多的手段也難以彌補。大家都知道根本的問題出在“浮躁”二字,但鮮有用心者訣別喧囂,潛心寫作,愈是業已功成名就者愈是應酬不斷,難辭紅塵。在今天的戲劇界,不斷涌現一些才華橫溢的新人,但這些人在成功之后,很容易為世風所染,趨勢媚俗,急功近利,不斷地復制自己,由劇作家蛻變為編劇匠,最終“泯然眾人矣”。復制自己對于創造性工作來說是毒藥,而對于盈利來說卻是一方良劑。于是,在取得成績之后不愿輕易俯身涉險的“新人”,在掌聲與鮮花中逐漸“江郎才盡”。并且這種“重復”往往帶有排演技巧上的相似性,不同的只是換了故事,改了舞美,往往還會增加一些“聲光影電”等非話劇本體的東西,取悅觀眾。對于難得怡情的普通觀眾而言,往往滿懷憧憬而來,笑逐顏開而去,但對于具備一定鑒賞力的高層次觀眾,就不由不生發“不如去看電影”的哀嘆了,因為這樣的戲劇,“魂魄”已經被剝離,精心編織的外表之下只有俗至“來看”這兩個字的招徠。理想的戲劇是讓人看得過癮,聽得舒心,思考得淋漓酣暢的文化之旅,即時溝通的現場觀演方式賦予了它“啟人心智”、“針砭時弊”的文化道義??上У氖?如今的國內舞臺上,能夠振聾發聵的好戲越來越少,與經濟發展的速度完全不成比例,較之二十年前,花樣翻新,但思維倒退,偶有《驢得水》 這樣有一定深度的諷刺劇,也是擯棄了文字本身的魅力,讓笑料分去了大部分的思考空間,陷于直白而粗陋地傳情達意的境地了。
如果輕視了劇本中文學性的本體表現,連一些“大家”之作也會出現遺憾。譬如《青蛇》,倘若田沁鑫導演能夠把曲奉于港人的喜劇元素去掉一些,將忠實于李碧華原作味道的臺詞再多打磨一下,那么經過秦海璐、袁泉、辛柏青這幾位優秀演員的演繹,整臺戲的表現應該會更完美,再不會讓滿懷期待的“田粉”們不甘心地發出“有些四不像”的嘆息來。
反觀這部可以稱之為排演“簡陋”的《蔣》 劇,以如此拙樸之外表即引得場場爆滿,人心所向者何?內容也。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物質躍進后,缺乏思想與信仰的焦慮已經無聲無息之間爬上了富裕階層與中產階級的心頭,這一點,從悄悄掛上人們脖梗的飾物、靜靜繞在手腕的佛珠已現端倪。在集體絢爛的浮躁中,一朵幽蘭反而能引人入勝,這是物質滿足后回歸精神的必由之路。曾幾何時,我們欣然于一桌一椅一書的明凈,如今,我們為各種層出不窮的電子工具所包圍,簡化的信息復制造成的不僅僅是抄襲的盛行,模仿的泛濫,更令人倍感窘迫的是,人類正在遠離文字的樂趣,思考的快樂。在聲光影電的指引下,觀眾更樂于直奔主題,隨時期待廉價的暢懷大笑。有“買”就有“賣”,許多制作人都在一邊嘆息“沒有好本子”,卻又下意識地跟著市場的指揮棒做著“揠苗助長”的事,對他們而言,不論白貓黑貓,只要能賺錢,就是好貓。如今,京滬兩地的“小劇場”戲劇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它誕生的初衷,與“實驗”和“先鋒”漸行漸遠,與孔方兄愈走愈近,立足于取悅觀眾的感官滿足,不憚于低級商業化的粗制濫造。這類“商業戲劇”的導演手法也許是純熟的,演員有時也還不錯,但劇本的打造往往是粗糙而雷同的,笑點離不開古今錯位與網絡段子。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還能出現 《蔣公的面子》 這樣絕無煙火味的作品,讓人不由得額手稱慶。
在打著藝術的幌子卻拋棄了靈魂的舞臺嬉戲,和讓人醍醐灌頂、振聾發聵的青澀初啼之間,我們不妨扶攜一把后者,寬待一點后者,因為后者才是戲劇的希望。
如果賦予這些富有靈魂的創作者以沃土,那么我們自己的“莎士比亞”、“王爾德”也自然會生長出來。如果說,那些技藝精純的田沁鑫、孟京輝、王曉鷹是我們的“面子”,那么像溫方伊這樣的“不專業”的新人就是我們的“里子”,只有這樣有思想有底蘊的后繼者不斷成熟、成長起來,不斷地充實“面子”的隊伍,我們的“面子”才能撐得住、撐得久、撐得好。愿我們能有更多的“里子”和“面子”,當然,這絕不是“蔣公的面子”,這些“面子”,是屬于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