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中國兒童文學百年的發展歷程、時代規范與審美嬗變,可以將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家分為五代。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產生的第一代兒童文學作家可以說是啟蒙的一代,他們最大的貢獻就是為中國兒童文學所起的開創與奠基作用。第二代作家是在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戰爭環境中歷經革命和救亡成長起來的,他們的文學創作特點是用文學直接切入現代中國的社會形態和革命救亡任務。而在共和國“十七年”運動語境中成長起來的第三代作家,則在文學配合“中心”“運動”的復雜背景下進行著痛苦的探索和民族化追求。由于在經歷過“文革”和“上山下鄉”之后,又迎來了“改革開放”,所以第四代作家特殊的人生經歷鑄就了他們對兒童文學的文化擔當和美學品格的執著堅守。一直以來,他們都在努力地踐行著用文學塑造民族未來性格、打造少年兒童良好的人性基礎。而中國兒童文學界最具創造力、影響力和號召力的莫過于在 20 世紀 90 年代逐漸成名的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與前幾代作家相比,他們具有明顯的年齡優勢(多為 70 后)、知識優勢(多為高學歷)、信息優勢(網絡寫作)與創作自由(如“自由撰稿人”)。同時,他們創作上的欠缺也比較明顯,如寫作容易滑向市場化,缺乏精雕細刻與使命意識;更容易喪失對主題深度的把握和對生命嚴肅性的思考,陷入娛樂大眾以及金錢寫作的流俗之中。而我們也可喜地看到,作為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杰出代表的薛濤,在綜合了前五代作家優勢的同時,又竭力克服了他們可能出現的缺點。
自 1994 年發表兒童小說處女作《河澡》以來,薛濤的創作不斷成熟,并日益受到讀者的喜愛和關注。1999 年,其長篇小說《廢墟居民》獲得了第四屆東北兒童文學獎一等獎;2002 年,中短篇小說集《隨蒲公英一起飛的女孩》獲得中國作家協會第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2003 年,長篇小說《泡泡兒去旅行》獲得了文化部第三屆蒲公英獎。同年,《正午的植物園》獲得了冰心兒童渤海大學學報二○一四年第六期文學創作獎;2007 年,“山海經新傳說”系列三部曲獲得了遼寧省五個一工程獎。隨著作品數量與所獲獎項的增多,薛濤在兒童文學界的知名度不斷提升,評論界也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綜合起來,當前評論界對薛濤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對薛濤作品中奇幻想象的贊嘆;其次,集中于優美的語言和精巧的故事結構。因為兒童文學作品的特點,要求薛濤作品中奇幻的想象必不可少。同時,由于讀者大都是少年兒童,所以,薛濤作品中適合兒童的優美語言和精巧的故事結構也無數次被提及。不過,筆者認為,之前評論界對薛濤作品的研究過多地停留在形式上的探索,而忽略了其作品在主題和哲理層面上的思考。李春林曾將薛濤小說的主題概括為“對死亡和生命的闡釋和歌吟”[1]。
所以,薛濤小說中的死亡話題是一個極具價值而又不容回避的研究方向。針對以往評論界對薛濤兒童文學作品中死亡話題涉及較少的情況,本文將其作品中的死亡線索加以梳理,并對其特點做如下總結:
一、突破傳統,擺脫束縛———敢于直面死亡
死亡,是每個人必經的一個階段,也是文學藝術中的永恒主題之一。而作為文學的一門特殊分支,死亡也應該是兒童文學中不應回避的一個主題。
然而,由于讀者群體的特殊性,相對于成人文學中死亡描寫被賦予的復雜功能,死亡似乎很難成為兒童文學作家的審美對象。長期以來,兒童文學似乎成為了“只應有歡笑,不該有悲傷。只應有新生,不該有死亡”的桃花源。這種現象似乎迎合了兒童天真、無邪的特點,但卻基本剔除了死亡話題可能帶來的嚴肅性和思考價值。同時,由于自古以來傳統文學中樂生惡死觀念的影響,兒童文學作家對死亡這一話題刻意進行回避,似乎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反觀世界經典兒童文學作品,我們會發現,它們早已用事實證明了死亡話題的價值: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用死亡作為契機,用一種幻境的方式實現了主人公生命的永恒,營造出一種獨特的藝術氛圍:懷特用一只蜘蛛生命的消逝,使《夏洛的網》實現了主題的升華;而圣·??颂K佩《小王子》帶有死亡寓意的結局,既感動了千千萬萬的兒童以及曾是兒童的成年人,也使作品成為了經典。
所以,兒童文學這片凈土真的可以永遠遠離死亡嗎?答案是否定的。
正如美國現代作家、哲學家菲力蒲·勞頓和瑪麗·路易絲·畢肖普在他們的合著《生存的哲學》中所言:“死亡是人無法避免的事件。古往今來,許多哲學家確實把這件事看成唯一至關重要的事件,在他們的思想中,死亡問題占據了中心位置,在某些人看來,如果哲學不能幫助自己與可怕的不可避免的死亡達成和解的話,它至少可以幫助自己去了解死亡,因此他們對死亡問題進行反思?!?/p>
而作為一名負責任的兒童文學作家,在他的作品中不應該回避死亡,而是應該在涉及死亡話題時給予兒童以積極、正面的引導。在當前網絡主導、信息爆炸的時代背景下,少年兒童所接觸的信息必然無法繞過死亡。
如果在兒童文學中對死亡話題一味地給予回避和美化,只會讓他們對文學作品產生懷疑和厭惡。所以,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界需要能直面死亡這一話題的作家及作品,而薛濤恰恰順應了時代的潮流。
首先,薛濤敢于直接面對死亡。針對當前兒童文學界回避死亡的現狀,薛濤“大膽”地告訴廣大兒童,死亡就如同雪人會融化、花兒會枯萎一樣,也是一種自然現象。但同時,他又用愛、希望和新生向孩子們傳達出一種積極的死亡觀,從而讓孩子們可以戰勝對死亡的恐懼,而不會陷入對死亡的憂慮。例如,在《少年與鏡子》中,盡管“調皮少年”盡力為老人制造光明,但老人還是去世了。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自然現象。但與此同時,老人在離開時又是帶著微笑的,因為,盡管死亡不可避免,但老人對光明的渴求和依戀卻得到了滿足。這就讓讀者在接受死亡的同時,又能看到明天的希望。再如,在《白沙灘》中,耿叔因為勞改過而處處受人歧視,但他卻能夠為民除害,雖然最終付出了生命,但卻獲得了人們的尊敬。耿叔用永遠肉體的死亡換來了永恒精神的生,讓讀者感受到的同樣是希望和正能量,而不是死亡的恐懼。死亡不可避免,但并不可怕。換言之,死亡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人類生命的自然延續和永恒。
其次,薛濤用其獨特的構思,消除了兒童對死亡的恐懼感與神秘感,讓死亡的生命在其筆下達到了“雖死猶生”的效果。在小說《圍墻里的小柯》中,當眾人已陷入危險之中時,“首領”卻仍然冷漠、自私。最終,正是“使者”的死亡才讓“首領”明白了“:使者死了,我們沒幫他,這不好玩?!庇谑潜娙藞F結一致,戰勝了“巨蛙”。而在另一部小說《廢墟居民》中,為了拯救城市、解救被囚禁的鳥兒,“木木”死了,但是卻換來了城市的平安“、倫子鳥”和“雪琪鳥”與父親的團聚。在傳統的兒童文學作品中,也許“使者”不會死,只要一次受傷就可以喚醒眾人;“木木”在拯救鳥兒后也可以被“靈丹妙藥”所拯救,但薛濤偏偏用一種“冷漠”的方式打破了傳統的“大團圓”結局。他正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告訴兒童讀者:死亡是不可逆轉的,為了維護正義是要付出代價的。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正是薛濤直面死亡的勇氣和敢于打破“大團圓”的創新,才使他的作品擺脫了死亡話題對傳統兒童文學的束縛,從而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二、守正出奇,標新立異———“死亡關系之網”的構建
如果說僅僅在一部作品中涉及死亡話題,只能認為是薛濤的一種嘗試,那么“金牌幻想小說”系列作品(包括《精靈閃現》《廢墟居民》《圍墻里的小柯》《泡泡家族》)的出版,則可以看作是薛濤能夠成熟駕馭死亡題材作品的標志。因為,在這四部作品中,他由點及線,由線到面,通過在時間、空間、邏輯、層次上的嚴謹、細致的安排,構建了一張繁而不冗的龐大的“死亡關系之網”。
例如,在《圍墻里的小柯》中“,我”為了尋找表弟小柯而進入了“灰城”這個沒有友誼、沒有溫暖的城市?!拔摇币恢痹谠噲D喚起小柯對“我”及眾人對友情的記憶。最終,是“使者”以死亡為代價,讓眾人重拾了友情和互助,是死亡喚起了人性,洗滌了靈魂;在《廢墟居民》中,“我”在廢墟上結識了因地震而死去的孩子所變成的倫子鳥和雪琪鳥。最終,在保衛正義的斗爭中“,木木”為了解救被囚禁的鳥兒而死去了;而《泡泡家族》可以說是薛濤對“死亡”形式的特殊表達。
因為全文中似乎沒有死亡,但實際上,死亡的威脅卻時刻存在。因為主人公小離和小虬母子來自另一個世界,如果氣溫太熱就會使他們變成泡沫。小離為了保護小虬過河可以變成泡沫,小虬為了尋找朋友“大庸”可以變成泡沫。實際上,他們倆時刻都在與死亡為伴;在《精靈閃現》中,薛濤則找到了可以讓人的腳步超越死亡的速度的方法。文中主人公“小羽”患有重病,生命有限。但她卻十分向往愛情。于是,作者讓小羽在自己創造的“第二世界”中實現了長大、成為大女孩的夢想,并且經歷了一場浪漫的戀愛,成為了母親,還為了保護孩子而經歷了一系列刻骨銘心的事件。最終,小羽滿足地離開了世界。正是“死亡”的迫近讓小羽提前完成了人生的經歷,親情與愛情的滿足讓生命的質量戰勝了因死亡而造成的生命長度不足的缺憾。
初看上去,這一系列故事之間沒有什么關聯,故事線索似乎“千頭萬緒”,而實際上,這幾個故事內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在這幾個故事中,主人公的死亡時間在故事時間中有序分布,再也不是傳統作品中的冷冰冰的數字了,更不是單一的故事節點,而是成為了小說敘述過程中的加速器和推進器:在《廢墟居民》中,開篇不久就講述了倫子和雪琪因為地震已經死亡,這就為下文“我”和木木為其尋找父母埋下了伏筆;在《圍墻里的小柯》中,“使者”的死出現在故事的中間,既承接了上文中眾人因冷漠而造成的后果,又引出了下文中眾人的覺醒,可以說,死亡的出現是全書的轉折點;而在《精靈閃現》中,小羽的死亡被安排在故事的最后,這可以說是一點睛之筆。因為在小羽的愿望完成之后,死亡已經不再可怕,對她來說,最后的死亡反而是她所提前經歷的人生的襯托。
如果說死亡時間的合理安排加速了故事情節的發展,那么對死亡意義的深入發掘,則可以看作是薛濤對人類關系重建的呼喚:在《圍墻里的小柯》中,“使者”的死喚醒了眾人對友情的記憶,團結互助,最終戰勝了敵人;在《廢墟居民》中,木木的死使被囚禁的鳥兒得到了解救,同時也保衛了城市的安全;在《泡泡家族》中,小離為保護小虬而變成泡沫是因為親情,小虬為尋找大庸而變成泡沫是因為友情;而在《精靈閃現》中,小羽因為死亡將至,而提前經歷人生的過程,讓她體驗了渴望已久的愛情。
同時,薛濤對作品中呈現出個性化特點的死亡原因的闡釋,也讓故事的演進更加合乎情理:在《廢墟居民》中,雪琪和倫子是因為自然災害———地震而死亡的;在《圍墻里的小柯》中,“使者”是被“巨型青蛙”吞噬而死亡的;在《泡泡家族》中,小虬和小離則因為高溫的炙烤而變成泡泡;《精靈閃現》中,小羽最后是因為疾病的原因而去世的。
在合理地安排了死亡的時間、明確了死亡的意義以及闡明了死亡的原因之后,文中主人公對死亡的態度也就應運而生:在《圍墻里的小柯》中,使者在被吞噬前的滿臉淚水說明了他對死亡的無限恐懼;《廢墟居民》中,木木在解救鳥兒時的義無反顧,則說明了他對死亡已經無懼無畏;《泡泡家族》中,小虬和小離要隨時面對高溫、與死亡為伴,則說明他們對死亡已經習以為常;最后到《精靈閃現》中,小羽在彌留之際的獨白“:我想,可以結束了,然后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闭f明她已經超越了死亡的速度,戰勝了死亡。對于一個生命個體來說,成長是一次痛苦過程中的幸福體驗,愛與真情將戰勝一切,包括死亡!從而使生命獲得永生。筆者認為,主人公小羽對待死亡的態度也是薛濤的寫作態度與文學創作所堅守的藝則。
三、責任擔當,精神守望———直面“死亡”話題的原因
從最初在其作品中嘗試死亡題材,到“金牌系列小說”中構建起一張龐大的“死亡關系之網”,薛濤這樣做的初衷是值得我們探討和深究的。
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曾提出過當今兒童文學界對作家、作品正視死亡的呼聲與趨勢。但是,順應這一趨勢僅僅是一個客觀因素。畢竟,面對當下快餐文化與消費寫作的現實,真正能堅守“精神家園”的作家越來越少。所以,本文認為,薛濤能在其作品中正視死亡這一行為的真正原因還在他自身。
一直以來,薛濤都在以其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對文學理想的堅守,實踐一名作家的使命。
薛濤曾在與北師大的研究生的座談中多次提到生命意識和對生死問題的思考。在普通人看來,一位日漸走紅的作家,面對當前紅塵滾滾的語境,不緊隨青春、時尚、外國的風潮,實在有些另類。而實際上,薛濤正是用他“感動當下”的歷史責任感對抗當下的“金錢至上”“娛樂致死”的寫作趨勢。在《一棵銀杏樹和另一棵銀杏樹的愛情》中,薛濤用兩棵樹的愛情,隱喻地表達了他的寫作理想:兩棵銀杏樹中,高的那棵是男孩子,而矮的那棵是女孩子。由于距離的的原因,他們無法溝通。最后,高的銀杏擋住了劈向矮銀杏的閃電,從而使矮銀杏明白了自己的愛。也許這個飽含“追求永恒”理念的故事有些殘酷,但確實讓讀者找回了久違的感動與似曾相識的淚水。與此同時,它也將作者對文學理想的堅守體現得淋漓盡致。
兒童文學作為文學的一部分,雖然童真和歡笑是主流,但是如果忽略了對主體的探索和對理想層面的追求,即使短期內獲得了豐厚的經濟效益,那么作品也是經不起時間的檢驗和歷史的淘洗的。而在薛濤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他對生命意識的深刻思考。在《精靈閃現》中,他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是生命的長度更重要,還是質量更重要?故事中的主人公小羽在提前經歷了人生的過程、經歷了親情與愛情之后,雖然死亡仍然不可避免,但她卻已經“戰勝”了死亡。這個飽含深刻思考的故事結局,不但沒有降低作品的可讀性,反而讓作品的主題高度得到了提升。
薛濤曾經說過:“自然、愛和生命是我寫作的場地和動力?!倍谒摹敖鹋苹孟胄≌f”系列作品封面上的這句話:“所有的冒險,都是為了愛?!眲t清楚地表達了薛濤創作的動力之源。的確,也只有愛才能超越生死,讓生命獲得與天地并存的永恒性。其實,薛濤的作品中,死亡所帶來的不是淚水、悲傷和恐懼,而是希望、重生和堅強。死亡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的生,它不代表毀滅,而是讓我們對明天充滿了希望和憧憬。在薛濤的作品中,木木的死亡可以換取城市的安全;使者的死亡可以喚醒久違的友情;小羽即將到來的死亡還可以讓有限的生命提前經歷愛情和親情的美好。薛濤是用另一種看似“極端”實則愛意無限的方式讓讀者去迎接溫暖,讓愛在讀者心靈深處萌發。正所謂“大音稀聲,大愛無形”,也許正是這份潛藏于心的“大愛”支持著薛濤的創作,讓他把作品中死亡的的恐懼真正轉化為了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希望。
參考文獻:
[1] 李春林.對“死亡”和“生命”的闡釋與歌吟[M].沈陽:沈陽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