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視角,指的是借用兒童的目光來觀察生活,或借用兒童的口吻來講述故事。兒童有兒童特有的心理特征和思維方式,相對于成人視角來說,兒童視角在觀察事物、描摹事物、理解事物和表述事物時都會顯露出迥異于成人的姿態和趣味。正如學者吳義勤所說:“兒童視角不同于一般的成人視角,它可以順暢地將我們與我們所面對的、每時每刻都浸淫于其中的現實生活拉開距離,進行遙遠的異地觀測,從而得到真實、客觀、有效的觀測效果?!?/p>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鐘情于兒童視角的作家不在少數,包括莫言、余華、蘇童、遲子建、鐵凝、劉慶邦等在內的許多作家,都用兒童視角創作出了大量的名篇佳作,如莫言的《枯河》
《紅高粱》《透明的紅蘿卜》、余華的《黃昏里的男孩》《祖先》《在細語中呼喊》、蘇童的《稻草人》《紅桃Q》《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遲子建的《花瓣飯》《霧月牛欄》《清水洗塵》、鐵凝的《哦,香雪》《棉花垛》《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劉慶邦的《少男》《小呀小姐姐》《梅妞放羊》等。這些作品充分利用了兒童的特點,又巧妙地融入了成人的經驗,把顯性的兒童視角和隱性的成人視角疊合使用,讓小說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效果。
一 兒童視角的敘述姿態
兒童視角的敘述姿態是由兒童自身的特點決定的。兒童正處于個體生命初長階段,因為生活經驗不足,因為理性知識不夠,更因為受意識形態熏染不多,所以顯得幼稚、懵懂、單純、天真、可愛;同時,他們又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充滿了探求欲,充滿了想象力,因此顯得敏感、執著、較真、聰明、機智;另外,他們還沒來得及接受法律規章的管控和道德倫理的約束,缺乏利害意識,于是又顯得調皮、淘氣、大膽、荒唐、可笑。由于這些年齡的特點,兒童視角的敘述姿態便表現出以下三個顯著特征。
第一,語言無忌。
俗話說,童言無忌。兒童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三綱五常,更不明白利害關系,所以說話毫無禁忌,從不避諱,嘴不關風,口無遮攔。這種語言無忌的敘述姿態,最有利于展現出一種與成人視角截然不同的敘事風貌。
莫言在回顧《紅高粱》的創作時說:“將近二十年過去以后,我對《紅高粱》仍然比較滿意的地方是小說的敘述視角,過去小說里有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而《紅高粱》一開頭是我奶奶'我爺爺,既是第一人稱視角又是全知的視角,這比簡單的第一人稱視角要豐富得多開闊得多”.“我奶奶”、“我爺爺”這種觀察角度和敘述口吻,就是莫言對兒童視角的獨創性借用,也是莫言對小說敘事策略的重大貢獻。莫言認為這個視角比一般的第一人稱視角顯得豐富和開闊,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敘述的時候可以童言無忌。小說開頭第一句就有點聳人聽聞:“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卑迅赣H稱為土匪種,顯然不合傳統倫理,甚至是大逆不道。但是,這種反人民倫理的自由倫理敘事卻給讀者帶來了嶄新的閱讀驚喜。而且,這個毫無顧忌的開頭也確立了整個小說的敘述姿態,隨之而來的敘述都堅持了這種顛覆性的基調。比如敘述父親玩水:“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紅的屁股眼兒朝著天,雙腳高舉?!庇直热鐚δ棠膛c羅漢大爺之間關系的敘述:“我奶奶是否愛過他,他是否上過我奶奶的炕,都與倫理無關。愛過又怎么樣?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边€如敘述奶奶的青春:“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痹俦热鐚敔斈棠淘诟吡坏厣弦昂系臄⑹觯骸坝嗾荐棿拄數厮洪_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他們在高粱地里耕云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苦與狂歡的結晶?!比绻皇且粋€懵懂的兒童,敘述者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寫到父親的屁股和奶奶的乳房,更不敢直言不諱地描述奶奶與羅漢大爺的偷情以及奶奶跟爺爺在高粱地里野合。正是莫言借用了兒童視角,我們才有幸看到了另一種生命體驗。
兒童視角由于獲得了語言上的無忌特權,敘述時除了可以違背傳統倫理之外,還可以利用兒童敏銳的感性直覺傳達出生命個體的原初體驗。這種體驗是原生態的,往往給讀者一種毛茸茸的感覺。在莫言的《紅高粱》中,這種兒童獨有的直覺體驗隨處可見,如寫羅漢大爺被剝了皮的情景:“軀干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庇秩鐚σ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的描寫:“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痹偃鐚懩棠烫糁鴵咏o爺爺的隊伍送干糧時的情景:“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p>
如果不是借用兒童視角,這些奇妙的感覺和奇異的比喻都是不可想象的。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些感覺和比喻說到底都是莫言的,但是,要是改用成人視角敘述,那這些感覺和比喻都將是別扭不堪的,因為它只適合兒童的敘述姿態。
第二,趣味無邪。
兒童少不更事,涉世未深,天真爛漫,思想尚未受到成人世界的污染,想法、愛好和沖動基本上都源自生命本身。他們對生活的趣味大都出于天性,用孔子評價《詩經》的話來說,就是“思無邪”. 筆者認為,“思無邪”實質上指的是一種審美趣味,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美學境界。作家借用兒童視角來反映成人世界,其目的之一就是巧妙地利用兒童的 “思無邪”特點,對一些帶有敏感性、忌諱性和爭議性的題材進行兒童化處理,以此給成人趣味披上一層兒童趣味的外衣,從而轉移成人立場,消弱成人意識,減少成人偏見,給讀者帶來一種諸如樂而不淫和哀而不傷的審美享受。
鐵凝的《棉花垛》是一篇涉性小說,作品以性為主線,通過展示小臭子和喬兩位鄉村女性與男人的關系、與物質的關系、與情感的關系、與戰爭的關系、與政治的關系、與時代的關系,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命運的悲劇性。在這樣一部關注女性命運的作品中,性顯然是一個繞不過的話題。然而,性又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稍有不慎便會成為意識形態批評的口實,因此不少作家都不敢正面寫性,非寫不可的時候也只能采取象征或隱喻這類權宜之計。那么,如何才能正面地、坦然地、大膽地、盡情地寫性呢?鐵凝的《棉花垛》無疑做出了可喜的探索,即借用兒童視角。因為,兒童的趣味是無邪的。
在《棉花垛》多處涉性描寫中,由喬親自導演并主演的那場偷情戲,無疑是整個文本中最有情調、最有趣味、最有美感的一個情節單元。喬當時只有十五歲,正處于生理和心理發育的關鍵時期,有一天趁大人不在場,喬把十歲的男孩老有和十歲的女孩小臭子叫到自己的炕上,玩了一場偷情游戲。在喬的策劃下,老有和小臭子扮一對夫妻,喬與他們是鄰居。一天晚上,老有到喬家去借小車,正逢喬的丈夫外出,喬便引誘老有,讓老有跟她睡進了一條被單里。在被單下面,喬和老有把衣服都脫光了,并排躺著。老有這時問:“然后呢?”喬說:“我躺成這個樣,你該怎么樣,莫非真不知道?連貓狗都知道的事?!崩嫌秀裸露?,還是躺著不動。小說這時寫道:“喬從上到下摸老有,她摸到了一個地方,停住手說:你想想,你這兒為什么多一塊兒?我那兒為什么少一塊兒?多那一塊兒為什么?少那一塊兒又為什么?都說明了,還不知道?你就傻吧,傻死你吧!看以后我還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