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論者指出:“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劉震云是一位把中國文學傳統中以《儒林外史》為代表的諷刺藝術和以《官場變形記》為代表的暴露藝術發揮到極致,同時又兼具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和哲學的反諷意味的小說家?!边@樣的評價是貼切的,諷刺、暴露與反諷當然是研究劉震云創作的重要切入點,但劉震云的創作卻又很難單以幾個關鍵詞來概括。
“說話系列小說”是劉震云新世紀以來的主要創作成果,從《一腔廢話》到《手機》《我叫劉躍進》《一句頂一萬句》直至《我不是潘金蓮》,“說話”、“交流”成為劉震云這一系列作品中的核心內容:《手機》通過現代通訊工具給都市人帶來的困境,展示了人與人“交流”的困難及虛偽,對人物靈魂進行冷峻的逼視;《一腔廢話》在黑色幽默的語言大雜燴中表現了溝通、交流的疲累和隔絕,揭示了人類的心靈困境;在《一句頂一萬句》中,劉震云以“說話”為敘事本體,挖掘出日常生活中的偶然與荒誕,發現語言交流不暢帶來的心靈隔閡是造成個體孤獨、恐慌的根源這一“現代人內心的秘密”;在洞悉了“說話”對于改變人物命運的種種可能性,勾勒出瑣屑駁雜世態表象下的生存本相和精神重負之后,《我不是潘金蓮》試圖以一個有關堅持和追尋的“西緒弗斯神話”喚醒人們沉睡、麻木的心靈,實現對于現實的精神救贖。在這批小說中,作家以“說話”為切入點,將自己飽滿的創作熱情熔鑄到心靈探索這一精神領域。劉震云的心靈探索常常在生命存在的維度上展開,內化為對人類生存困境及個體存在意義的追思?!兑痪漤斠蝗f句》和《我不是潘金蓮》無疑將作家的思考推向了新的廣度和深度。
從《我不是潘金蓮》出版伊始,學界就有其是《一句頂一萬句》的“姊妹篇”的說法。從兩部作品共同關注的“說話與存在”的主題、主人公一直“在路上尋找”的敘述主線、小說揭示的具有存在主義意味的人生之無助、孤獨和荒謬來看,二者是有內在聯系的,但兩部作品又各自有所側重?!兑痪漤斠蝗f句》以“說話”的行為、內容彰顯人物性格,展示生活的瑣碎,揭示語言之于存在的隱喻性闡釋,在一串串看似偶然和荒誕的日常生活細節中將“說話”這個我們每天實踐、親歷和不斷延續的最平常的行為演繹成驚心動魄的將近百年的難解之謎,心靈無所依托的孤獨感是小說傳達的生存本相;而在《我不是潘金蓮》序言部分那個頗有傳奇性的故事里,李雪蓮為了以嚴肅的態度澄清一件事、糾正一個被人強加的標簽、證實一句話、一個說法奔走20年而不得,最終在荒誕中感受到不被理解且“無路可逃”這一無可消除的生之痛苦。在這部小說的正文部分,前任縣長史為民卻瀟灑地以游戲的態度消解現實的種種無奈,超越了生命的沉重與虛無,展示了面對孤獨和“生之痛苦”時的解脫之道。我認為,《我不是潘金蓮》是對《一句頂一萬句》中存在主題的發展和超越,而兩部作品都涉及的“存在之于語言”問題是二者之間的內在血緣。
一
一直以來,存在與語言都是西方哲學的兩大課題。學界公認,海德格爾的哲學思想發展經歷了一個明顯的由生存論向語言學的轉向,即從前期對“存在”的本體論反思到后期對“語言”的探究。海德格爾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中指出:“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居住在語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做詩者乃是這個寓所的看護者?!?/p>
這是海德格爾后期語言本體論的一個重要結論。事實上,海德格爾對于語言的探討立足于語言之“體”,強調語言的非工具性、非邏輯性和對人生的普遍性意義,仍然在生存論的范圍之內。
海德格爾認為,語言具有命名的力量,即語言給物命名,從而使物物化,將物召喚在場。他指出:“只有在合適的詞語從而就是主管的詞語命名某物為存在著的某物,并且因而把當下存在者確立為這樣一個存在者的地方,某物才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