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原名艾國柱,70后代表作家。他曾是體制內的一員警察,后成為職業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隨筆集《寡人》。他曾獲華語傳媒獎。作為新生代代表作家,阿乙作品中的“出走”主題值得關注。
一、“出走”概念的界定以及在文學中的呈現
現代文明最主要的特點,便是人取代了神的地位,成為真正的占統治地位的高級生物。固有的有形的等級限制被打破,人似乎看到了一種無形的“平等與自由”,“出走”以其“人定勝天”的假象,無限地放大了人追求自由的欲望,作為人“追逐自由”的存在方式,把所謂“成功”披上了一種名為“可能”的面紗?!俺鲎摺弊鳛樯鐣W的概念本是區域之間相互交流進而形成現代文明的渠道,被以人道主義為核心的現代文學所關注,進而成為其中的主題之一。
“出走”作為中國文學的主題之一,從古代文學一直延續至今,并未真正中斷過?!俺鲎摺钡闹黝}亦隨時代的變化有了不同的時代特色。古代文學中的“出走”,更多是以女性反對封建婚姻,追求愛情自由的“才子佳人”的敘事模式來表現,如卓文君、祝英臺、杜麗娘均以方法不同內涵卻相同的方式追求戀愛自由。這種“出走”的最終指向,是批判封建制度對人性自由的約束。到了現代,“出走”主題以“娜拉”在中國巨大的影響力開始,至今得到了深刻的發展?!俺鲎摺辈辉倬窒抻凇芭耘c愛情”,而是受到了五四啟蒙的青年對時代的呼應:覺慧、梅行素、瑞全,他們的出走因時代變化而有了政治的正確性和行動的正當性。
當然,現代文學并沒有規避“出走”所帶來的問題,這點魯迅先生尤為清楚。易卜生讓娜拉覺醒,讓她“出走”.魯迅則說出了在時代的限制之下,娜拉們只有墮落與回歸兩條道路,覺醒之后又無路可走才是真正的痛苦。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就深刻地揭示了“出走”之后無所依歸的困境,莎菲毀滅自我的悲愴反映了自我與現實無法調和的艱難,白流蘇更是對“出走”一針見血的諷刺?!俺鲎摺钡钠D難與“出走”后的無所依歸,到了當代文學,得到了進一步闡釋:曦童因哥哥的死而困于母親導致愛情和理想破滅;農村子弟高加林因“關系”得以出走,最后又因為“關系”落魄回到農村;白音保力格因愛人被褻瀆而出走,心靈卻只有在回到草原時才得以平靜。王安憶《月色撩人》中的提提,嚴歌苓《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巧巧,因為對物質世界的向往而出走,之后卻在不同的情感關系里漂泊,前者如浮萍,后者則毀滅。
中國現當代作家們很清楚地意識到“出走”并不是一個淺薄的行為藝術,而是自我焦慮和時代現實無法取得平衡的尷尬反映?!俺鲎摺弊鳛橐环N方式,是出走的人放棄在家鄉擁有的東西,去到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追尋更理想的生活?!俺鲎摺笔侨菀椎?,但是追求美好生活是艱難的。作家們的筆下,出走的人抱著尋找天堂的目的,收獲的卻是地獄。
當代一些青年作家,對“出走”也有特色的闡釋:徐則臣《夜火車》,就以知識青年陳木年“主動出走---回來---被迫出走”的悲劇,表達作家對傳統精神和理想主義的堅守與期望;張悅然《葵花走失在1890》借葵花的出走折射年輕人與成人世界的無法溝通。而本文要討論的作家阿乙,其小說的“出走”,既延續了“出走”的艱難與“出走”之后無所依歸的社會現實,又帶有底層敘事的宿命色彩:《模范青年》中的周琪源一生都為了出走做準備,卻困于親情,最后因鼻咽癌死在小縣城;《楊村的一則咒語》中的出走青年國峰在回家當天死亡;《北范》中的書呆子范如意考試失敗困于縣城,后為了赴北京一場所謂的學術會議花光積蓄,落魄回家,最后消失在山野之中;《再味》中的三表姐,八次高考不中,為了落戶上海,委身老頭,最后破產發瘋;《巴赫》中的體育老師巴禮柯在縣城里虛耗了半世光陰,最后為了尋年輕時下鄉的愛人而出走;《火星》中的李愛民為了重拾愛情,淪為欺騙小姐的混混,最后生命結束在精神病人的槍之下……阿乙小說的主角,大都是小縣城小鄉村的小人物,出走之后收獲一身狼狽,難看見“生活在別處”的詩意,而這種狼狽,折射了底層生命的悲劇宿命。
二、“出走”的哀歌:血緣、體制、命運的三重裹挾
現代文明似乎告訴了人們什么是自由: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去創造自己想要的生活,都有這樣的權利,任何束縛人自由的規則都是落伍的。于是,許多人放棄了腳下的土地,放棄了自給自足的生活,出走,投奔到所謂的“更好的生活”中去。實際上,他們只是放棄了沒有選擇的安全,投入了有選擇的不確定之中。至于這些不確定所帶來的問題,現代文明沒有給出回答。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巨大,大量人口(尤其是年輕人)涌入大城市,小縣城和農村喪失勞動力導致更加凋敝,不少農民甚至毫不眷戀地放棄了(也有不得不放棄的)家鄉賴以生存的土地,跟隨社會潮流,到城市謀生。這種“社會無意識”的影響,讓人認為“出走”是一種積極向上的選擇。而阿乙在他的代表作《模范青年》中給出了一個不同的觀點:出走的悲劇,是由父權、體制、命運三重的裹挾所造成的。
(一)血緣:悲劇的內因
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認為:“悲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好的人”[1](P25)。丹納認為:“藝術的目的,是表現事物的主要特征,表現事物的某個凸出而顯著的屬性,某種重要觀點,某種主要狀態”[2](P11)。那么悲劇的藝術,便是反映“好人”們處在一種典型的現實困境里,通過展現他們在困境中的反應,從而揭示現實中悲劇的成因。阿乙的小說以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為主,“血緣”是他小說中人物悲劇的首個原因。
“血緣”背后,實質是父權的最初形態,中國傳統的“君臣父子”的權力架構,便是從血緣形成的親權關系中衍生而來。直至今日,“血緣”以一種自上而下的不對等的模式,在個體的成長過程當中,消弭代際上的意識差異,把人的精神逐漸砍削成適應權力架構的模樣,從而使個體的潛意識與血緣傳承下來的價值追求相一致。
但是,這種砍削了主體意識的結果,恰恰就是個體悲劇的內因?!赌7肚嗄辍分械闹茜髟?,《巴赫》的巴禮柯,便是其中的典型。
小說中,艾國柱憑著一股沖動,憑著原始本能對父權的抵抗,“出走”離開了小縣城;而周琪源為了出走,考本科、考研究生、發論文、學英語、寫工作材料,但是因為血緣的力量---父親的出于“安全”的干涉,體制的荒誕,和一場漫長的鼻咽癌困死在小縣城。巴禮柯則因為父親用自殺的方式讓下鄉的巴禮柯得以頂替回城,從此被“血緣”裹挾。
第一,周琪源和巴禮柯被“血緣”裹挾,首先體現在母親身上。周琪源出走的愿望,他的焦慮,來自身份的錯置:他是廠礦子弟,身份高于縣城人卻低于城市人。他的母親來自武漢,為了逃避下鄉進入工廠,后嫁給同廠的縣城人周水生。母親無法回城的遺憾,“廠礦子弟”中間身份的尷尬,讓周琪源難以對縣城生出歸屬感,而又不能被城市所接納?!爸茜髟春茉绫愀械竭@種流放的抑怨,此后他的肉身便在不停嘗試離開這牢牢生根的客居地,抵達那原本屬于他和母親的地方”[3](P63)。這種身份錯置的焦慮比艾國柱對一成不變的不滿更加沉重,暗示了周琪源要“出走”將比艾國柱更加艱難。
巴禮柯“出走”的腳步被“血緣”以極端的方式裹挾住,讓他不得不和并不喜歡的人結婚,留在縣城照顧多病的母親。這樣一來,母親的存在延續了父親的權力。這與蔣韻的《落日情節》,曦童因為哥哥的死,從此一生被套在母親的權力之下有著相同的內涵。因為虧欠的關系,巴禮柯和曦童在父權和母權的力量面前失去了話語權,用半生甚至一生去償還這份厚重的虧欠。
第二,周琪源和巴禮柯被“血緣”裹挾,主要是體現在父親身上。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過度的壓抑所形成的潛意識與造成我們不幸的種種原因有關。也就是說,周琪源的悲劇,其中一個原因,是父親過度的教育,以致于他的人格和精神無法自他的父親處獨立出來。
血緣形成的精神藩籬,導致了他無法“出走”.小說這么形容他們70年代年輕人的父子關系:“父子之間存在深刻而天然的秩序,父親像是殘暴而仁慈的君主,統治、安排、照應我們的一切?!盵3](P81)父子之間是典型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這是體制與個體關系的個體化,體制統治著個體,個體又利用這樣的統治模式統治其他個體。父親對于體制的絕對信任,也讓周琪源兩次失去了“出走”的機會。一次是高考分數線下降,周琪源可以報讀本科,最后在父親的主張下讀警校,“保險,鐵飯碗”;還有一次是周琪源考上了研究生,他父親說,“你現在不單是一名父親的兒子,也是一名兒子的父親?!盵3](P50)周琪源的焦慮無法通過出走去釋放,身份的錯置無法被扭轉,他的結局只能是繼續滯留在小縣城這個極其有限的空間里。而艾國柱則沖破了“血緣”的裹挾,成為了“出走”的人。
而對于巴禮柯來說,父親的存在并沒有因為父親的死亡而消失,因為他的回歸是他父親用死亡換回來的。父親的存在與巴禮柯自己的存在已高度一致,巴禮柯所有的選擇,都必須考慮父親與他自己的這種存在的雙重性。他一直被這層父子關系裹挾著。這樣的裹挾不但沒有因為父親的死亡而終了,反而因為父親的死亡而加重、變形,再加以母權的力量套在了巴禮柯的身上?!把墶弊鳛椤俺鲎摺北瘎〉膬纫?,在阿乙的筆下,已經透露出了宿命的力量。
(二)體制:荒誕的存在左右個體命運的軌跡
體制是什么?是社會運作的政體機器,是連接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紐帶,是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在經濟、政治、文化框架下的反映。體制的力量較大時,個體對體制的依附也就較大,進而把自身價值和安全與體制結合起來。因此體制很大程度上便左右著個體的命運。中國人對體制的依附,乃源于中國千年來的“官本位”的傳統思想。這種思想早已成為中國人精神內質的一部分,再加上體制分工的越來越精細,體制已從思想和現實兩方面左右了人命運的軌跡。
體制與經濟建設基本是同步發展的。那么在經濟建設的初期階段,體制必定有著階段性的弊端,這種弊端在文學的呈現,就是其荒誕性的一面。加繆在他的一系列存在主義文學作品中,表達了“人所生存的世界是一個荒誕的世界,但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與理想,必須超越生活,戰勝荒誕”的觀點。而阿乙用周琪源與艾國柱的比較,批判了體制的荒誕性。艾國柱與周琪源都有著難以排解的焦慮。
焦慮是一種原始的生命力量,它存在于生物的本能之中。但是它卻可以隨著個體的具體體驗而產生,漸漸地形成個體對不可控的外部世界的反映??ǚ蚩ā冻潜ぁ分械腒、《訴訟》中的K就是這種現代焦慮的具象。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狂人日記》)、“我”(《在酒樓上》)、涓生子君(《傷逝》)等等,更是把焦慮化作了一股靜態的生命內質。詹姆遜說過,現代主義是關于焦慮的藝術,包含了各種劇烈的感情:焦慮、孤獨、無法言語的絕望等等??膳碌氖悄阌辛私箲],卻不知道是什么。[5]
周琪源的焦慮來自身份錯置引起的對“出走”的渴望,而艾國柱的焦慮在于看穿了體制,對未知的世界有所向往??h城是貧窮、蕭條和一成不變的,單一的價值觀隨時提醒著人們依附于體制才是最安全的。這是他出走的原因。艾國柱的“出走”,是對體制內“不幸的安全”的打破,我們可以理解為“渴望自由”.弗羅姆在《逃避自由》中寫道:“渴望自由作為人的一種潛力,仍將存在,并通過壓抑帶來的有意無意的仇恨情緒,顯示它的存在”[6](P194)。艾國柱只是完成了出走這個動作,并不知道接下來的是什么,更別論自由。
跟艾國柱因為感受到體制的寡淡而單純地想離開縣城不同,周琪源所受的教育注定他不會懷疑體制,不可能看穿體制的荒誕性;相反,他只會更加堅定地把“出走”的主導權交付于體制。讀警校的時候,他想留校(警校在省城),但是沒有成功,“關系”也幫不上忙。體制內的單位(省廳、市局)也未曾留意他。不僅如此,因為戶口問題,他連分局的實習也失去了,“不符合文件要求,找誰都沒有用”[3](P75-76),只能回到廠礦。
最后周琪源寫信給副省長,才得以在縣城的小派出所落腳。這使得他更加孤僻,更加積極發文章寫材料,以加快實現體制內“被人賞識---升遷---調離縣城”的愿望。他尋求的是一種“安全的自由”,即有邊界的自由。這種自由,是以人必須放棄一種主觀能動性為代價,在這個邊界之內,成為一種自由的工具。而周琪源(和周琪源們),在社會無意識的作用下,把這種自由當作一種體面的理想(或真正的自由),把自由的主導權交付出去。體制一直跟他開著荒誕的玩笑,他卻從未懷疑也不可能有意識地去脫離。在血緣與體制的雙重裹挾下,他“出走”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三)命運:命運的偶然性與悲劇的必然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是與美德結合在一起的順境,或者是與安全結合在一起的最愉快的生活”[7].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人的存在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獲得幸福。存在主義哲學試圖喚醒人對自身自由與價值的思考,從而把人從工業現代化的異化中拯救出來,回歸幸福。但是,這多少有一種“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命運之所以稱為命運,就是因為其中無法控制的偶然性。所謂偶然性,是橫然而生的,與命運的主體,人的性格、社會地位沒有關系。人如何應對這種偶然性,則決定了其命運的走向。但是人的局限性決定了不可能全然抵御偶然性,于是,悲劇的必然性便由此出現了。俄狄浦斯的悲劇,就是命運的偶然性的悲劇。阿乙則用周琪源的“出走”悲劇展現了命運的偶然性與悲劇的必然性。
周琪源得了鼻咽癌,這種偶然,放置在他“出走”的艱難上,有了一種宿命般的必然。高中的時候他被查出鼻子有壞死性息肉,需要切除,在相安無事了十三年后,“再沒有破涕為笑的一刻?!盵3](P83)即使他最終等來了省城領導的探望,遲來的機會也只是加重了他“出走”失敗的悲愴感。在與病魔搏斗的過程中,他還要執筆發文章,為家人的生計考慮,“這幾乎是他唯一賺錢的手段”,當他想回去單位看看,卻“發現已無自己的位置”[3](P93)。這與艾國柱回家之后發現自己與家鄉早已格格不入是殊途同歸的。
艾國柱雖然沒有像周琪源那般被命運的偶然性所阻,但是他“出走”之后過得并不順利,在上海、廣州、鄭州幾個城市之間漂泊,漸感疲乏。他在身體上擺脫了安全的束縛,獲得了自由,“但卻無法自由地治理自己,無法自由地實現個性”[6](P27)。也就是說,他的焦慮雖然通過“出走”暫時得到了釋放,獲得了更大的、有條件的自由,但是為了生存,他必須與社會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因此他陷入了新的焦慮、新的不自由之中。
“我再也感受不到內心的那種力了,我那蠢蠢欲動的柴油機早就銹跡斑斑、不堪運轉?!盵3](P46)困于縣城時的焦慮因為“出走”得到釋放和緩解,但是得到自由后卻又陷入更大的失落之中,而家鄉,卻是難回,“買房沒、買車沒、結婚沒,沒、沒、沒?!盵3](P37)這種對回家的恐懼,在阿乙的隨筆集《寡人》中的《夢里的哭泣》有真切的描述:
“我”夢到自己被騙回家繼續做一名警察,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北京才安心。大城市與縣城之間巨大的精神鴻溝和價值差距,讓艾國柱(和艾國柱們)無家可歸,只能一直“出走”,像浮萍一般漂泊,來感知自由的存在。也就是說,即使他能抵抗命運的偶然性,也抵御不了社會機器對他的異化和影響,他并沒有擺脫命運的悲劇色彩。
艾國柱和周琪源是70年代的青年。他們在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裂縫中成長,這使他們無法像他們的長輩那樣擁有厚重的歷史歸屬感,也不能像80年代、90年代的青年那樣“出走”得干凈利落、義無反顧。艾國柱和周琪源“出走”的艱難,周琪源“出走”的失敗,艾國柱“出走”后的失落與無所依歸,恰恰反映了底層社會年輕人的焦慮現實及其原始的悲劇宿命。
三、“出走”之后收獲的失敗是底層生命的荒誕必然
工業文明以強勢的姿態碾壓了農業文明,現代社會以一種單一的逐利的價值觀,假借自由的外衣,把每個個體裹挾在工業文明的巨輪之下,使得每個人有意識無意識地、主動或被動地成為其中的一部分。而工業文明本身的掠奪性,使得本身資源就稀缺的底層生命更加難以對抗外部世界的爭奪。許多打工者回到家鄉,連土地也失去了,這意味著原本屬于鄉土的淳樸消失了。盡管如此,他們(尤其是年輕人)也并不認為這樣的狀況很糟糕,因為他們已經適應了工業文明所謂的“自由”.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認為,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種,是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現實狀況的辯證反映。文學作品是個人創作的,包含了作家本人的親驗經歷和對社會的理解。阿乙的小說,為讀者展示了被現代單一價值觀異化的底層人們“出走”之后更加無可依歸的現狀。
(一)荒誕的必然
亞里士多德摹仿說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1](P8)阿乙筆下的“出走”悲劇,借對底層人們荒誕的宿命的展現,批判不公平的社會現狀,表達了對底層生命的憐憫。
出走并不能解決焦慮的問題,現代人的焦慮被無所不在的體制扭曲放大,這種扭曲和放大使個體遭遇的荒誕偶然有了必然的邏輯。如《楊村的一則咒語》:農村婦女鐘永蓮懷疑吳海英偷走了她家的雞,兩人因此發生爭執,一時激憤發下毒咒:鐘永蓮說如果吳海英偷了,那后者的孩子就會死;如果沒有,就換鐘永蓮自己的孩子死。結果第二天,那只雞自己回來了,鐘永蓮把雞偷偷弄死。最后,她在南方打工的兒子國峰,因為打工的工廠環境惡劣,在回到家的當天全身腐爛而死。
小說用咒語來鋪演國峰的死的必然。咒語和死亡總有不可分割的非直接關系。這種關系便是國峰這樣底層社會的“出走”青年無法逃離的死亡宿命。小說用了兩個層次的因果,來呈現這種宿命的荒誕死亡:一層就是報應關系,那個因誤會而發的毒咒,吳海英確實沒有偷鐘永蓮的雞,結果咒語“應驗”,鐘永蓮的兒子國峰死了;第二層就是直接關系,工廠環境惡劣,國峰中毒而死。這兩層關系的疊加,構成了人物的宿命。而這背后,是鄉村小人物面對城市必然潰敗的命運。國峰作為一名普通的從鄉村“出走”的青年,他的命運在偶然與必然的雙重構架下,展示了底層生命的荒誕又宿命的本質。
《敵敵畏》中的鳳英,一出場就是一個喝了敵敵畏自殺的農村婦女,開棺驗尸后,結果確定是自殺。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自殺。她的婆家說:“后來看到她又偷偷把餐巾紙塞到褲兜了,就知道她不會死,你想,都知道往家里帶東西了,都知道往家里占便宜了,怎么會死呢?”.
她的父親說:“跟別的婦女一樣,不愛說話,一說就急,從小就這樣,愛哭。小時候瀨尿在床上瀨了一陣,在家的時候天天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又天天想回來。有一年數學考了一百分?!盵8](P138)鳳英一出場便是一具尸體,她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人,她的存在是通過他者的話語去完成的。這短短幾句他者的話語,拼湊出了像鳳英這樣的農村婦女的命運。首先是沒有人關心她們的精神狀態。在婆家沒有受到平等的對待,就連父親對她的了解也甚少。其次是她們并沒有公平的改變命運的機會,一個數學考一百分的孩子,卻只能奢望通過婚姻達到出走的目的,最后如同“山的另一邊其實還是苦難”,娘家和婆家都不是安身之所。小說最后才講到她的名字叫鳳英。阿乙昭示了底層婦女不被重視的普遍性,即使在標榜“平等自由”的文明社會下,底層婦女也未必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中國社會現實是,底層年輕人想要獲得“出走”成功的機會,最好的路徑便是讀書考試?!对傥丁分械霓r村女孩三表姐,高考八次落榜,最后一次參加考試時暈倒在考場,發了一陣子瘋。為了落戶上海,嫁給了比她父親還老的上海老頭;到了上海,起早貪黑送牛奶,生意有了起色,鄉下親戚紛紛入伙,本來一片光明的事業最終落敗在錢權規則上,走投無路的三表姐為了還親戚的欠款買假鈔,最后入獄,精神崩潰?!叭斫憧即髮W考七年沒考上,賣牛奶賣七年才賣出點名堂,轉眼基業就沒了,不垮才怪呢?!比斫阋粺o法通過考試“出走”,二無法通過婚姻改變命運。她雖然到了上海,但是空間的轉移并沒有弭平農村與大城市之間的鴻溝。她的結局早已注定。
阿乙在另外一篇代表作《意外殺人事件》里這么描述了底層個體悲劇宿命的現實:“我們翻過苦難的大山,山的另一面其實還是苦難---它們是在逃避。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出去的紅烏人最后都灰溜溜地回來了,因為上帝從未允諾,只要你離開了,就可以得到?!盵10](P39)在縣城的砍削和裹挾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說有兩個為了出走而焦慮的人:何水清、艾國柱。同樣是體制內的警察,艾國柱一直為要不要出走而焦慮,他看到體制內寡淡的生活,甚至恐懼得干嘔,最后他的生命荒誕地被終結在一名外來者手中;已有官階的何水清出走后落魄地逃回縣城,身敗名裂。
阿乙小說階層的烙印十分明顯,這得益于他在小縣城五年的民警經歷。他筆下的故事永遠是發生在社會底層的小縣城、小鄉村,比如因火車提速而被遺忘的紅烏縣,寡淡得讓艾國柱無時無刻想著出走的瑞昌縣,田園的淳樸消逝殆盡的楊村,等等。主角都是小人物,比如《意外殺人事件》用六個小人物寂寥的生活表現小縣城粘稠的現況;《楊村的一則咒語》用鄉村年輕人國峰的出走與死亡、緊張的警民關系描述了鄉村的荒頹與蕭索;《先知》中的朱求是被困于縣城而一生都無法靠近夢想,最后發瘋自縊;《一個鄉村作家的死》中的鄉村寫作者李世貴,花甲之年還執著于成名,最后悄然死去,小說雖然沒有描述李世貴是否有“出走”的愿想,但是“鄉下人”與“執著的寫作者”本身就是一對不合時宜的搭配,李世貴的靈魂是“出走”的;《北范》中的思想者范如意小時了了,卻也因為死讀書導致考試失敗,被困于縣城,多年后因為赴北京的一場所謂的學術大會花光積蓄,落魄回家,最后在山野中失去蹤跡。他對背書和思考的執著就是焦慮的體現。艾國柱、周琪源、何水清、朱求是、李世貴、范如意、鳳英、三表姐的遭遇,恰恰說明了底層個體在復雜的體制規則面前必然潰敗的結局,“出走”之后收獲失敗是底層生命的荒誕必然。這種荒誕性是對社會現實的一種強烈批判。
阿乙筆下“出走”的人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特征---底層身份所帶來的自卑感。自卑感不是原罪,而是一種后天的、個體伴隨階層身份而來的存在意識。這種存在意識被包含在前文所說的焦慮之中,與底層個體命運形成同構關系。正如丹納認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性質面貌都取決于種族、環境、時代三大因素。[2](P1)自卑感是底層社會的集體精神形態?!赌7肚嗄辍分茜髟吹淖员案衼碜詮S礦子弟在小縣城的身份錯置,而他“出走”的失敗則加深了這種情感;《先知》中的朱求是因為自卑感加注的焦慮而發瘋;《兩生》中的周靈通高考八次失敗,想出家被人趕走,因強奸案而逃亡,后來因為救了一位富家小姐,衣錦還鄉,本以為自卑感會消失,但是結尾他看見寺廟的落魄和尚跟他一模一樣的臉,說明所有的光彩都是他自己一人的臆想;《隱士》中的范吉祥愛情的失敗也是因為底層身份的自卑烙印。
阿乙在隨筆集《寡人》中的一篇《縣城的活法》中這么寫道:“當我碰到和我說一種方言的人時,總會想到,在小城,人們像樹木被砍削,最終只剩下權力和金錢兩種價值觀。一個人如果在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還堅持理想,就會變成一只可笑的像得了癔癥的雞?!盵11](P12.3)中國現在處于陣痛的轉型期,巨大的社會漩渦裹挾了每一個個體的命運。阿乙用他如刀那般犀利的語言,展示了那些平常卻慘淡的命運。
(二)荒誕的愛情面相
愛情作為精神的一部分,不可能獨立于個體的價值觀和現實現狀而存在。愛情雖然主要受人的感性引導,但是在工業文明單一的、功利的價值觀面前,愛情也如同商品一般,被貼上了各種標簽,被人的功利理性所消費。根據著名的馬斯洛層次需求理論,人的需求分為五個層次:
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自我實現。精神需求必須建立在生理和安全需求得到鞏固的基礎上,而后兩項需求,必須以物質條件為支撐。那么對于物質條件匱乏導致精神匱乏的底層世界,愛情必然會因為匱乏而扭曲。阿乙筆下的愛情,正是以扭曲,再次證明了以“出走”之后收獲失敗的必然。
文學世界里,愛情在人的命運中總是擔當著重要的角色,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的救贖力量,也有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那樣毀滅的力量。阿乙的小說中的愛情,則是底層悲劇宿命的催化劑。阿乙小說中“出走”與愛情的關系,要么打上了難以重逢的悲劇烙印,要么是畫上了愛情被利用的痕跡。
《火星》里,小提琴手李愛民一直過著有性無愛的浪子生活,卻因為一句“就是一下看到你很孤獨的樣子,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也一樣”而愛上了孤女施坤,[12](P286)后來施坤遠走美國,與一名不愛的土著結婚生子,直到丈夫去世。
李愛民為了攢足去美國的路費,竟然淪為欺騙小姐的混混,更為此毀了容,到了美國后偶然被一名精神病人槍殺。而施坤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前絕經、衰老,守著一份無法重逢的愛欲。他們因為孤獨而相愛,又因為孤獨而分開。
他們的靈魂因愛而不得而焦慮,這種焦慮被距離和階層的鴻溝放大。李愛民的“出走”是必然的,因為和施坤的愛情是他存在的證明。在沒有與施坤相愛前,他就只是活著,從母親的乳房到其他女人的乳房,無所謂出不出走,直到施坤闖進他的心里。孤獨作為一種存在,遇上愛情時,兩者形成了一種共生的關系,這種關系是人作為本質存在的一種證明。巴禮柯與徽敏,李愛民與施坤的難以重逢,都體現了這種存在。
另外一種就是當愛情成為出走的阻礙。愛情的面相有多種,當愛情被階層裹挾,當愛情遭遇利用,愛情便生出了虛偽的面相。這種面相是人的劣根性的體現,也是存在命題本身無解的體現?!而B,看見我了》中,“女人那里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饑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盵13](P150)愛情與出走互相背離,加重了出走的艱難?!峨[士》中的范吉祥明明有通過讀本科離開縣城的機會,卻把讀書的錢給了愛人梅梅讀???,而后者利用這個機會獲得了新的階層身份,拋棄了這份愛情,范吉祥則只能通過想象維系“愛情”.范吉祥的“出走”止于愛情,而愛情又終于梅梅的“出走”.這種互為因果愛情的面相,在散文《縣城的活法》中有更現實的闡釋:“農家子弟是有愛情,但那愛情是奇異的,它不是說你的臉上長了一雙桃花般的眼睛,而是你臉上長了前途?!盵11](P12.3)無論是元鳳對張峰(《鳥》的主人公)的愛情,還是梅梅對范如意的愛情,都被放置在了前途上面,這是對愛情的褻瀆。這種褻瀆,在底層社會匱乏單一的價值觀面前,折射了底層生命的荒誕形態。
四、結語:阿乙的貢獻與問題
阿乙的小說給人一種驚恐的命運感。他在底層孤獨地行走,勢要把人生各種宿命的面相剝裂給人看。他的小說難以看見陽光,就如同他認為生命本身就被一種濃濃的命運感包裹。本文從《模范青年》出發,從“出走”的艱難與“出走”后的失落與失敗---焦慮與時代現實的無法調和,“出走”與愛情的剝裂關系,夾雜中國社會底層個體的宿命性,分析了阿乙小說的“出走”.毫無疑問阿乙的小說提出了值得正視的社會現實,無數底層個體在“出走”之后陷入了更加無所依歸的困境之中。而導致這樣狀況的,既是因為人性本身的缺陷,也是因為體制乃至社會轉型,兩者疊加,使得本就掣肘于底層困境的個體無法避開命運的悲劇。這是對魯迅先生所說的“即使搬動一張桌子,幾乎要流血”的呼應,也是對現當代文學關于“出走”的主題的延伸。
阿乙在從事作家這一職業以前,在家鄉縣城當過數年的基層警察,這讓他對底層小人物殊途同歸的命運流向有著真切的體會。而曾經作為體制內基層的一員,阿乙對自身的命運也有著焦灼的失落感,這股失落感化成一只猛獸,撕扯著每一位讀過他文字的讀者。但是,阿乙的創作亦有其問題。一味地重復底層個體的失敗難免有千篇一律之感。李洱在對話談《短篇小說寫作的現狀與可能》中說道:“優秀的小說寫黑暗,偉大的小說寫黑暗的啟示?!?/p>
阿乙的書寫還沒有達到“啟示”的程度,或者說,他并不認為書寫“黑暗的啟示”是必要的?!拔矣X得一個作者不一定要成為正義的作者,不一定要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作家并不是說教的執行者,而應該是一個藝術品的制造者?!?/p>
但是,優秀的作家應該對社會現實有著自己獨特的判斷,這種判斷應該是基于現實,又穿透現實,落實在文本時,對現實有著先見性的批判,而不僅僅是以一種虛無的姿態,還原現實的本身。不停地重復“否定存在”,會逐漸讓作品停留在“此岸”,無法到達“彼岸”的寬度。阿乙的長篇《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是一部在技法和結構上對加繆的《局外人》致敬的作品,但是與《局外人》所批判的個體話語權被體制剝奪,生命被體制機器吞噬的不同,《下面》則還是重復靈魂的虛無和存在的荒誕性,而這種虛無與荒誕性挪移到漢語敘事語境上來,則少了穿透時代與現實的氣質。樺楨在《路途中的“中間代”作家們》一文中,表示(對阿乙等青年作家)“新作中看不到明顯的進步”[16].能從個體內在的命運流向的探索來進行文學創作,當然是阿乙等青年作家對當代文學創作的一種豐富和貢獻,但是,如何進一步看待自身與世界的關系,則是作家們還需不斷思考甚至反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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