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與《豐乳肥臀》都以塑造母親形象為中心，都具有里程碑意義，且后者深受前者影響。莫言曾如是說，“如果我沒有讀過《苦菜花》，不知自己寫出來的《紅高粱》是什么樣子”.亦有研究指出，“《苦菜花》與《豐乳肥臀》之間有著明顯而直接的互文關系”.但《苦菜花》與《豐乳肥臀》畢竟是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獨特創造，有論者認為二者塑造的是“截然不同的母親形象”.論文擬從苦難根源、生活信念、奉獻結局等方面來探測二者之間的承、變關系及其與傳統母親形象的深層聯系。
一 母親形象的苦難根源：從突出“階級壓迫”到強化“性別壓制”
女媧神話體現了漢民族對母性精神的基本認定，即突出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受苦奉獻品質；這一認定不僅規約了古代文學對母親形象的書寫，而且以強韌的滲透力融入到當代小說的敘事中，《苦菜花》《豐乳肥臀》都著力表現了母親的頑強生命力和苦難承受力。
《苦菜花》主要表現了以母親馮大娘為代表的敵后抗日根據地民眾的苦難生活及不屈抗爭，尤其是母親在苦難環境中的精神成長；《豐乳肥臀》則以母親上官魯氏苦難的生命歷程為線索，勾連了整個20世紀中國社會的風云變幻，強化了個人在歷史變革中的苦難感受和男尊女卑觀念的時代畸變。在情節設計上，這兩部作品都把母親放置在苦難的生存環境中來展示。其一缺夫之苦。丈夫缺席，母親獨自承擔撫養子女的重任。馮大娘的丈夫馮仁義，為人忠厚善良，小說一開頭就交代他為了逃避仇家的報復而遠走他鄉，杳無音信，直到小說最后才回到家；上官魯氏的丈夫上官壽喜則名存實亡，“他在外窩囊得像鼻涕一樣，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諾諾，可是對待老婆，卻兇狠得要命?！?/p>
這樣的丈夫隨后也被日本人殺死了。其二貧困之苦。子女眾多，戰爭頻繁，生活極其貧困。馮大娘有五個孩子，上官魯氏有九個孩子，缺夫的母親帶著孩子們苦挨著戰亂歲月。其三喪犢之苦。馮大娘親眼看著王竹等人殺死女兒嫚子；上官魯氏則遭受八女的跳河自殺、三女的墜崖而死、二女的中彈身亡等苦難。
在這些苦難中，二者的聚焦點各有側重?！犊嗖嘶ā肪劢褂陔A級壓迫之苦，馮大娘的苦難主要是由階級壓迫造成的?！敦S乳肥臀》更多表現性別之苦，上官魯氏的苦難更多地來自于性別壓制?！犊嗖嘶ā冯m然著重表現抗日戰爭，但由于是在敵后抗日根據地，日本武裝勢力并未直接出現，根本沖突仍是中國窮人和中國富人之間的爭斗，而給馮大娘帶來痛苦、災難的正是地主王家。小說開頭敘述，以大地主王唯一為代表的有錢階級，“倚仗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勢力，當了土皇帝。平時父子橫行鄉里，什么惡事都能干得出來?！?/p>
馮大娘的丈夫馮仁義，因不滿地主王竹強行霸占侄媳婦而結下仇恨，為了逃避其毒害，在她月子里留下五個孩子，遠走他鄉，當時最大的娟子十六歲，最小的嫚子才出世幾天。王唯一被農民暴動的革命力量處死后，其兒子王竹、堂兄弟王柬之暗中勾結親日勢力，多次直接操縱武裝力量掃蕩根據地，為親日勢力籌備糧食、搶抓壯丁，使馮大娘本來就困苦不堪的生活雪上加霜。后來，王竹為了得到兵工廠埋藏機器的地點，還把馮大娘囚禁起來，施以各種酷刑折磨她。最后，喪心病狂的王竹還以女兒嫚子為人質，要挾母親說出兵工廠位置，在要挾失效的情況下，殘忍地折磨死了嫚子。這種情節安排突顯了母親苦難的根源在于階級壓迫。
可互證的是，地主王家的欺壓不僅是馮大娘苦難的根源，而且帶來了整個王官莊的苦難。王竹調戲馮仁善的兒媳，霸占不成就火燒他家的房屋，使他家破人亡；后來王竹還多次帶人掃蕩，并鍘死趙星梅、槍殺老德順、害死嫚子等；王柬之不僅炸死七子夫婦，還害死了杏莉等，可以說，王官莊村民們的所有災難都是王家造成的。馮大娘的苦難和其他村民的苦難是共同的、一體的，個人苦難因失去個人性而被轉化為階級苦難，階級壓迫成為貧苦百姓的苦難根源，階級對抗被視為整個社會的本質，由苦難引起的階級仇恨為革命的起因、正當性及動力根源提供了依據。
上官魯氏遭遇了國家危難、時代變遷，承受著家庭變故、封建觀念和邪惡勢力的蹂躪，成為集多重苦難于一身的母親形象代表；可綜觀其生命歷程，給她造成連綿而深重苦難的還是男尊女卑的性別壓制?！啊敦S乳肥臀》的歷史敘事一直沿著血緣倫理來顛覆現代性革命倫理?！?/p>
婚前被當做玩物。上官魯氏半歲時父母就被德國兵殺害，由姑姑撫養，她“發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養成最模范的淑女，裹腳自然一絲不茍……母親說，疼得喲，用腦袋撞墻”.終于，上官魯氏小腳出眾且相貌美麗，被“視為待價而沽的奇珍異寶”,姑姑曾說：“千金小姐就是養著耍的，干粗活有丫環呢！”
婚后的借種、生育之苦。上官魯氏先是遭遇丈夫沒有生育能力的痛苦，常被婆婆指雞罵狗而無法申辯；為了不挨打、受罵、被休回家，為了生出一個兒子，她不顧一切地頻繁借種，生了第七個女兒之后，丈夫“抄起門后捶衣服的棒槌，對準老婆的頭就砸了一下?！€從鐵匠爐里夾出了一塊暗紅的鐵，烙在了妻子的雙腿之間?！闭煞虻倪@次毒打把她推到死亡的邊緣，就在生命懸離之際，上官魯氏受到教堂鐘聲的感召，與溫存體貼的馬洛亞牧師私通，懷上了雙胞胎。而在上官魯氏生孩子的同時，上官家的黑驢也要生騾子了，婆婆對生了七個女兒的她很不耐煩，忙著去照應黑驢。女人生孩子竟然不如家里的驢生騾子重要，其關鍵就在于她未生出能傳遞香火的男孩。其頻繁借種、孤獨生育的苦難無疑來自于強固的性別歧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