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美國文學殿堂中,美國少數族裔女性文學曾經被打上了邊緣文學的另類標簽,長期被排斥于傳統文學史之外。在"百家爭鳴"的多元文化語境下,受后學理論多元性、推崇邊緣和解構主義等思想的影響,美國少數族裔女性文學逐漸嶄露頭角。在美國華裔作家中,湯亭亭的處女作《女勇士》( The Woman War-rior) 一出版即榮獲當年國家圖書評論家獎,湯亭亭憑借其在美國一舉成名,第二部作品《中國佬》( ChinaMen) 與第三部作品《孫行者》( Tripmaster Monkey) 也分獲國家圖書獎、國家書評界獎和西部國際筆會獎。
美國文學專家張子清先生贊譽這三本小說"藝術地建立了華裔美國文學的新傳統".[1]
湯亭亭當之無愧是美國華裔文學最具說服力的代表,而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 則是當代美國非裔文學的最杰出代表。她的主要作品《最藍的眼睛》( The Bluest Eye) 、《秀拉》( Sula) 、《所羅門之歌》( Song of Solomon) 、《柏油娃》( Tar Baby) 、《寵兒》( Beloved) 、《爵士樂》( Jazz) 、《樂園》( Paradise) 均獲學界的廣泛關注,成為唯一的諾貝爾文學獎黑人女性得主。雖然我國學術界對美國華裔女性文學和非裔女性文學關注度極高,但單憑對美國華裔女作家或黑人女作家及作品的單方縱向研究并不能窺見"美國少數族裔女性文學"的全貌,橫向對兩者進行比較研究方能對"美國少數族裔女性文學"的發展有較為宏觀的把握。筆者將從文化書寫這一維度,以美國華裔女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湯亭亭和美國非裔女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托妮·莫里森的主要文學作品為例,比較華裔與非裔美國女性文學的文化書寫特質。
一、湯亭亭批判性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書寫特質
亞裔美國文學家和文學評論家趙建秀曾痛斥湯亭亭誤讀誤用中國經典和傳說,已失去了華裔族性,但實際上湯亭亭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并在創作中自如運用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恰到好處地服務于文學敘事的需求。首先,她不僅繼承運用了中國舊式章回體小說的敘事結構,而且還有自己的再創造。例如,《女勇士》由五個既可獨立成章,又渾然一體的部分組成。這種敘事結構脫胎于中國舊式章回體小說,如《水滸傳》《紅樓夢》等。小說中每一回是整部小說的一個章節,環環相扣; 而同時又有自己完全的篇章結構、特定的人物設置、完整的故事情節,可獨立成篇。而在創作《中國佬》時,她卻在傳統章回體小說的篇章結構組織上有自己頗有深意的創新。
全書十八章,長短章節相嵌,主次故事交叉。以"鬼伴"和"檀香山的曾祖父"一長一短并置的兩章例析,前者是類似章回體小說的引子或楔子的短章節,敘述了一個年輕人被在野外避雨時遇見的女鬼引誘,獻出自己所有的鬼故事,極富聊齋意趣。后者講曾祖父被工頭蠱惑,漂洋過海來到檀香山,沒有得到希望中的榮華富貴,而是不得不終日在甘蔗園出賣苦力。兩個章節貌似毫無關聯,但結合長章節的主旨,短章節卻被賦予了一般鬼故事之外特定的寓意,隱喻檀香山工頭的虛假的合同和吹噓的美國的富足如同女鬼臆造的幻象,而以曾祖父為代表的華人就如那個年輕人一樣被幻象所迷惑,不但一無所獲最終還被榨干了勞動價值。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小說中,楔子或引子應是后面主要章節的前言,湯亭亭卻反其道而行之,用后面主要章節來深化詮釋短章節。這樣的布局謀篇在表面上繼承章回體小說寫作格局的同時,重整了章回體小說的敘事范式,是湯亭亭創造性傳承中國文化的有力例證之一。
此外,湯亭亭更善于在創作中通過改編中國文化中的神話傳說、歷史故事等來實現自己的文學訴求?!杜率俊分械?白虎山學道"一章就糅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花木蘭和岳飛的形象塑造了一個雌雄同體的"女勇士"形象; 而"羌笛野曲"則是取材于西漢女詩人蔡琰的故事,在其基礎上把蔡琰加工成另一個文武雙全的"女勇士"形象。在《中國佬》中湯亭亭還巧妙地把經她改編的中國傳統文化習俗和中外神話傳說或名著片段交織呈現,輔助敘事的進展,例如她把《鏡花緣》中唐敖的故事、屈原的故事、希臘神話中邁達斯的故事、魯賓遜的故事等創造性地再現于她的文本中。她充分吸納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并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糟粕則通過筆下的人物毫不留情地批判駁斥。比如《女勇士》的主人公"我"的言行就表達了她對中國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的反叛,"我"一聽到"寧養呆鵝不養女仔"[2]等重男輕女的話時就哭鬧不休; "我堅決不做飯"[2]; "我再也不拿 A 了"[2],因為學好功課被認為是給未來的公婆臉上增光; "我"解放了被惡霸關押的小腳婦女后回到婆家平靜地生活。這些創作上的變形說明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為我所用",通過她的再加工讓"中國文化因子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獲得了嫁接和再生的機遇,在與異質文化碰撞、交融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色彩斑斕的藝術魅力".
二、莫里森文化書寫的"雙聲"特質
與湯亭亭相比,莫里森作品在文化書寫上具有更明顯的"雙聲"特征。一方面,莫里森是在白人傳統教育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在學習、接受、模仿、借用白人語言與文化方面,她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典型,甚至有評論家指出她的文學創作有白人精神之父??思{和白人精神之母伍爾夫,評述她繼承了兩者的文學傳統: "影響其實來自兩位塑造了她敘述敏感性的主要前驅威廉·??思{和維吉尼亞·伍爾夫。
這不是隱喻問題或摹仿問題,而是風格、思維方式、情調、敘述節奏以及模擬方式的問題,而所有這些都源自??思{與伍爾夫---莫里森藝術的父親與母親。"[4]
由于這種深刻的影響,莫里森善于把白人文化精髓巧妙地嫁接到自己的作品中。例如在《所羅門之歌》中,莫里森采用古希臘神話的模式安排故事的情節。主人公密克曼·戴德在人生歷程中不同時期的表現都可在古希臘神話中找到影射的原型:摩西·阿瑟王、普羅米修斯、阿底里斯、奧得修斯。
她又用圣經里的名字來命名書中的部分角色,比如彼拉得和所羅門。同時,她的作品里也經常表述被白人文化價值內化的黑人女性對白人與白人文化的崇敬與向往。金發碧眼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白人的典型外貌特征,《所羅門之歌》中的黑格希望擁有一頭金發,而《最藍的眼睛》中佩科拉渴望擁有一雙藍眼睛,她們對白人外形的欣賞和渴慕反映的是其內心被白人主流文化影響的價值觀。白人文化對《秀拉》中的女主人公與《柏油娃》中的雅丹的影響更徹底,她們甚至以白人文化為榮,厭惡排斥自己本民族的黑人文化傳統。再者,一反一般黑人作家多把白人塑造成反派角色的慣例,她文本中的白人形象多被塑造得正面高尚。譬如,在《寵兒》中,賽斯在逃離途中靠白人女孩丹芙的救助才得以保全性命并生下小女兒,小女兒的名字就取自這個白人救命恩人;女兒丹芙長大后,又在友善的白人鮑德溫兄妹的接納和幫助下才逐漸擺脫了深陷懺悔之中幾近崩潰的母親留給她的陰影,走出家門融入社會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通過這樣的書寫,莫里森表述了白人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充當的是黑人救世主的角色,從中也反映出她對白人的發自內心的接納。
固然,莫里森的文化書寫深受白人文化的影響,其黑人的身份和個人生活經歷也注定她的文學創作必須從本民族文化中汲取滋養。雖然她出生在一個種族歧視不嚴重的多種族共居的小鎮,接受的是白人教育,但她從祖父母與父母那聽到的關于黑人遭受的慘痛經歷和親身體驗的"作為黑人"的遭遇,使她能夠從黑人的角度反思白人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對黑人文化的蠶食和侵害,從而更堅定了她弘揚黑人傳統文化的文學主張,把藝術的視野伸展到黑人豐富的世界中去,強調自己作品中的"黑人性",堅稱以公認的黑人藝術的原則作為自己的創作藝術宗旨,在寫作中把非洲的神話、語言、宗教及音樂的獨特作用發揮得酣暢淋漓。例如,在《所羅門之歌》《柏油娃》《寵兒》等文本中,莫里森充分運用黑人的口頭傳說、民間故事等口頭文學的傳統藝術形式,像會飛的所羅門、引誘兔子的柏油娃、神秘的鼻煙盒、珍藏寶的寶洞、會發出哭聲的峽谷等,讓自己的作品散發出濃郁的"黑人文學"氣息。另外,正如休斯所言,"黑人藝術創作要從黑人民俗文化中吸收養料,要像'爵士樂'那樣表現黑人下層人生活的樂趣和黑人生活的節奏",[5]莫里森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添加美國黑人傳統音樂的元素,尤其是爵士樂和布魯斯舞曲?!毒羰繕贰肪褪撬匾曇魳返膮⑴c性質的文本實踐。撰寫該文時,莫里森成功使用爵士樂的形式和傳統,以爵士樂作為敘述策略,用即興演奏的方式推動著故事的演繹。
三、華裔與非裔美國女性文學文化書寫的共性分析
通過上文對湯亭亭與莫里森文化書寫的比較分析,可發現以兩人為代表的華裔與非裔美國女性作家在文化書寫維度上有其各自的特質。美國黑人女作家在文學創作中善于運用黑人土語、黑人音樂、黑人口頭文學等本土"黑人性"文化元素的同時也不乏白人傳統文化的深刻烙??; 而華裔女性作家則在改編東方的傳統文化、經典故事和傳說的基礎上,通過華裔女性獨特的視角來書寫既有中國獨特文化魅力又有美國風味的新版神話。然而,我們也可從中探尋到華裔與非裔美國女性文學文化書寫的共性,即她們在文學創作過程中守望自己的族裔文化的同時也實踐著多元文化的融合共生。這種共性與美國少數族裔作家的身份和其共處的歷史背景密不可分。對以湯亭亭為代表的新生代華裔女作家們而言,作為中國移民的女兒,中國是故土而美國卻是生長之地,身受中文、英文雙重教育,使她們很難精確定位在中國文化和白人主流文化中,她們的文化立場應該偏向何方。而對以莫里森為代表的非裔女性作家而言,白人主流文化對其影響更甚,因為追溯非裔美國人歷史,她們是在與非洲黑人祖先和黑人文化傳統割裂的情況下,在白人強勢文化壓制的情況下,不得不在學習、接受、模仿、借用白人語言與文化的同時發展壯大自己的文化,并憑借本民族文化資源使自己的民族得以生存與抗爭。在非裔、華裔的標簽外,她們共同的身份---美國人使她們時刻感受到自己的雙重性,既是美國人,又是少數族裔,她們接受著兩種思想、兩種文化的洗禮與沖擊,徘徊游走在兩種文化的夾縫里,痛苦地探索自己的身份、屬性和文化根源,故而不得不在文學實踐中苦苦尋覓如何在白人的主流文化語境中求生存的同時,傳承并創造自己的文化,或體現自己的文化價值的出路。
湯亭亭和莫里森們成功地翻越了種族藩籬,超越了文化差異,融會兩種文化的精髓,各自通過移植、改寫族裔傳統文化和模仿、糅合主流文化與本族文化的書寫策略,建構出多元文化的互動和融合,在作品中勾勒出多元文化共融共生的理想畫卷。她們這種文本實踐是對異質文化互動、融合、共生的嘗試,也是對多元文化共存的追求,表征了她們希望不同文化可以平等對話、相互補益的文學訴求。
四、結語
以族裔認同和文化書寫為中心訴求的華裔美國女性文學與非裔美國女性文學是在美國民權運動所弘揚的多元文化主義( multiculturalism) 語境下應運而生的,上文所述的她們在文化書寫中的共性也非常符合"全球化"呼聲越來越高的多元文化主義的語境。在這一語境之下"人為的時空差別大大縮小了……我們仿佛感到身處一個碩大無垠的'地球村'中,在'地球村'里,我們有眾多的民族,眾多的文化和文明,大家彼此都意識到各自的以及對方文化的優劣長短及差異,因此能夠通過對話達到彼此間的溝通".[6]
以湯亭亭和莫里森為代表的華裔、非裔美國女作家依托其特殊歷史文化背景,憑借特有的文學感悟在創作中建構起自己的文化視野和文化表現體系,不僅豐富了"美國文化多樣性"的內涵,擴大了"美國文學"版圖,更表現了非裔或華裔女作家在白人主流文化沖擊下對族裔傳統文化的策略性堅守,為在多元文化共存語境下尋找少數族裔文化的生存策略開拓了思路。
參考文獻:
[1]張子清。"與亞裔美國文學共生共榮的華裔美國文學( 總序) "[A]. 中國佬[M]. 北京: 譯林出版社,2000.
[2]湯亭亭。 女勇士[M]. 桂林: 漓江出版社,1998.
[3]蒲若茜。 族裔性的追尋與消解當代華裔美國作家的身份政治[J]. 廣東社會科學,2006( 01) .
[4]Harold Bloom. Toni Morrison[M]. Philadelphia: ChelseaHouse Publishers,1990.
[5]Hughes Langston. The Negro Artist and the Racial MountainBlack Expression[M]. NewYork: Weybright Talley,1970.
[6]王寧。 比較文學與當代文學批評[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