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言
中國思想史中的身體觀,因具有極強的“普世意義與價值”,能夠“與西方或其他文化互相參照”[8],已成為近年來學術研究的一大熱點?!吧眢w是體育的載體和基礎”[14],理應成為挖掘傳統體育的普世價值、尋求對現代體育鏡鑒反思的研究起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民族傳統體育視域中,身體尚未成為必要的研究援引?;赝偨Y之余,有學者甚至驚呼“我們對身體的思考卻如此之少”[10].如果進一步對現有的研究成果加以分析,將儒家與道家區分開來,不均衡的研究布局顯而易見:考察“儒家”與“體育”關系的研究竟比考察“道家”與“體育”關系的研究多出三倍有余①。
或許有人認為,這種不均衡的研究布 局 與 歷 史 上“尊儒抑道”的觀念相吻合。而事實上,道家不但在先秦時期堪稱顯學②,即便在后世兩千年“獨尊儒術”的封建王朝歷史中,只能以潛隱的形式存在的道家仍因其對中國傳統文化框架和傳統思維方式的建構意義,被不少學者視為中國哲學的主干,如陳鼓應先生便主張“中國哲學史實際上是一系列以道家思想為主干,道、儒、墨、法諸家互補發展的歷史”[4].道家學說的主干地位表現在:
1)道家學說構成了中 國 文 化 的 基 石,“打 下 中 國 傳 統 文 化 的 格 局 的 基礎”[20];2)道 家 學 說 又 使 中 國 文 化 極 具 生 命 力 與 創 新 特質。李約瑟在談論道家文化對中國古代科技發展的貢獻時曾指出,“中國如果沒有道家,就像大樹沒有根一樣,道家在中國文化中至今還是生氣勃勃的”[15].可以說,在潛移默化中,道家實現了對中國文化的全方位影響,舉凡哲學、政治、經濟、醫學、科技、藝術等各個領域,都可以清晰看到道家文化的印記。
近年來,“道家與體育”這一選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研究者的興趣,但相關研究卻也呈現出一定程度的偏頗,即有些研究混淆道家與道教的概念,將道教的導引養生作為主要依據來論述道家的體育活動[1,11];還有些研究將“重視內養”[5]、“養生而非鍛煉”[18]
作為主要特征去考察道家體育。析而論之,就第一種研究傾向而言,道家與道教在產生時間和代表人物等方面各有不同,道家為思想流派,道教為宗教團體,二者之判然有別學術界早有定論,用道教的導引養生作為論據來闡述道家體育實在是過于附會;就第二種研究傾向而言,盡管體育一詞的界定眾說紛紜,著眼點 或 于 運 動、或 于 教 育、或 于 文 化 等,但“身 體 活動”始終是這一概念的核心要素[7,18],將 道 家 注 重 內 在 修為、缺失身體活動的獨特表述劃入體育范疇也實在是過于牽強。相比較而言,從身體的角度切入對道家體育思想進行研究,不失為規避上述兩種傾向的一種有益嘗試:道家學說以其精微的身體結構闡釋、統合的身體功能分析、達觀的身體處置論述,為以自然養生為特色、注重內在超越的東方體育范式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身體學基礎。
2道家身體觀
“道家”一詞最早見于西漢司馬談的《論六家旨要》一文,為先秦諸子中與陰陽、儒、墨、名、法相并列的六大學派之一。對于道家的范疇指向,學術界傾向于主要將其視作先秦時期由“春秋末期的老子到戰國中期崛起的黃老學派和莊子學派”所構成,并以共同主張“以形上之道為宇宙本體之最高范疇,并以道德統攝性命之學”[2]為標志的思想學派,傳世著作主要包括《老子》、《莊子》、《列子》、《黃帝四經》、《 冠子》、《〈管子〉四篇》等。雖然道家在漢初曾一度作為經世之學,在魏晉時期也曾有過玄學的新變,但道家的經典闡釋都是在先秦時期完成的。因此,學術界在談論道家時,除非特別指出,大都指向道家的先秦階段。學界對以道家、儒家為代表的中國身體觀的考察,常常會陷入“反射”式研究的固定程式之中,即以西學作為主要參照坐標,從中、西比較的角度總體上對中國身體觀作如下表述:西方主張身心二元論,將身體作為貶損與壓制的對象,而中國則秉承身心一元的傳統,將身體作為尊重和呵護的對象。不過,要實現中國身體觀的本體詮釋,“不能僅僅停留在中、外比較上,還應深入中國文化本身的脈絡結構與源流演變之中”[12].緣此,本研究盡量回避中、西比較的慣性思維,有意識地將聚焦點放到了中國古代身體觀內部,在儒、道身體觀比較的坐標體系中,闡釋道家身體結構觀、身體功能觀和身體處置觀的內涵所在,兼及道家身體觀在“身心一元”實現途徑上的特異之處。
2.1身體結構觀
從微觀層面來說,與儒 家身體結構觀相比,道家的 身體結構觀似乎更具有解剖學意義。無論是孟子所主張 的“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孟子·告子上》),抑或荀子所主張的“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荀子·榮辱》),儒家的身體結構觀僅是深入到區分身心、五官與骨體肌膚的層面。而在道家的理論論述中,身體結構的微觀考察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古代醫家的論述。
《莊子·齊物 論》通 過 對 身 體 自 我 審 視,在 “百 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這樣的追問中,呈現了由上百塊骨骼、九大孔竅(眼、耳、鼻、口、尿道、肛門)和六種主要臟器(心、肝、脾、肺、腎、命門)所構成的身體結構。而《列子·湯問》中,身體的解剖結構在一則小故事得到了更為精微的展示。周穆王外出巡狩,途中有偃師請求 獻技,周王應允。次日,偃師帶來了一名歌舞伎,動作千變萬化,隨心所欲。演出末了,這名歌舞伎竟然用眼神撩撥周王身邊的嬪妃,被惹怒了的周王下令要立即處死偃師。嚇得半死的偃師趕快把這個歌舞伎剖開來向周王展示,原來是里面塞滿了皮革、樹脂、木頭等材料的木偶。不過盡管是 木偶,卻構造完整地復制了人類的身體結構:
王 諦 料 之,內 則 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 則 筋骨、支節、皮毛、齒發,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 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读凶印珕枴愤@則故事里玩偶的真實性我們姑且不論,但其中剖開來展示的身體構成要比儒家的身體結構具體得多,而這些身體結構所 對 應 的 身 體 功 能,如 心 主 言、肝 明 目、腎 關 足等,也多可以看出與中國古代醫學身體觀的契合之處。
比較而言,道家與儒家都持有“身心合一”的身體結構觀。但在身心一元的實現方式上,儒家更為強調“身心互滲”,形體層面心在身內,精神層面則身在心內。對身體的規訓可以使心靈向善,反過來,對心靈的管控也可以讓身體呈現出更得體的行為。而在道家的身體論述中,身心一元的整體結構則是通過氣論來實現的,身心界限的消弭也是通過系統的氣論來達成的。
老子的學說在道家學派中具有本體論性質,他的身心一元論是道家身體學說的論述起點?!独献印?第十章》明確提出要“載營魄抱一”,按照高亨《老子正詁》的注釋,這句話中,“一”指的是身體,“營”指精神,“魄”指形體,“載營魄抱一”便是形神合之于身體[3].不過,老子并沒有為身心合一的實現方式提供方案。雖然,《老子》中也有關于氣的表述,但僅僅是點到為止,如指出氣對萬物創生的重要作用,“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再如指出不能讓心來主使體內的和氣,否則便是逞強,“心使氣曰強”(《老子·第五十五章》)。
氣論在莊子筆下首次得到了系統的闡述,道家學說有關身心一元的實現方式也因此尋求到了可行方案。莊子認為,氣是萬物產生的關鍵,“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莊子·至樂》)。人的生命形式的獲得,不過是一 時 的 氣 之 凝 聚,“人 之 生,氣 之 聚 也”(《莊 子 · 知 北游》),“自本觀之,生者,喑踾物也”(《莊子·知北游》)。人的死亡也不過是精神與身體同歸太虛的過程,“解其天弢,墮其天軼,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莊子·知北游》)。莊子還將氣視為萬物構成所共同具有的本質要素,身體里的氣是能夠讓人與世界交流的惟一正確渠道。因此,感官甚至心的作用都要得到抑制,“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莊子·人間世》)。
在老莊思想的基礎上,氣論在其他道家著述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闡發。對于氣生“人”與“萬物”的過程,《列子·天瑞》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描述,“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對于人不同生理階段的特征,《列子·天瑞》則從氣在人體運行的變化中尋求原因:“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其在死亡也,則之于息焉”.對于人體與萬物的共感互通,《列子·周穆王》從氣的角度進行了解釋,“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于天地,應于物類”.《黃帝四經·經法四度第五》還將氣分為陰陽,從陰陽轉換的角度,更為深入地探討氣與身體的關系,“極陽以殺,極陰以生,是謂逆陰陽之命。極陽殺于外,極陰生于內。已逆陰陽,又逆其位,大則國亡,小則身受其殃”.
老莊之后,對于道家氣化身體結構貢獻最 大 的 是《管子·內業篇》中有關精氣的論述。該篇認為,精是氣的精華,“精也者,氣之精者也”.精既是氣的一種聚合狀態,也是氣轉化為有形萬物的關鍵所在,“凡物之精,此則為生”.
精氣不但可以“下生五谷,上為列星”,當然也可以陶鑄圣人、鬼神,精氣“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這便是說,精氣如果沒有聚合為有形之物,僅以聚合之氣而存在,飄蕩世間,便成為鬼神;精氣聚合在人的心中,就能讓人成為圣人?!秲葮I篇》認為,人能夠擁有德性和認識能力,正是源于心中精氣的駐留,所以,人們要對精氣“靜守勿失”,惟其如此,才能“是謂成德”,才能“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內業篇》從氣的角度著眼,心被稱為精舍,是天然收 納 精 氣 的 所 在,其 理 想 狀 態 是 飽 滿 的、充 盈的,即“凡心之形,自充自盈”.不過,如果人心受到各種情緒的侵擾,便會失去精氣,正所謂“其所以失之,必以憂樂喜怒欲利”.要想使心的精舍作用得到發揮,便要主靜趨寧,所謂“中不靜,心不治”,所謂“定在心中,耳目聰明,四肢堅固,可以為精舍”.